初五。
下午时周衍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浅浅地眯了一会，虽然只是片刻的功夫就足以让他做了个梦。
他也会有千言万语未曾说出口的话埋进沉默的梦境当中，此时周衍的内心是如同与陆琦礼佛般的宁静。
异地相隔，那是千山万水的近。
爱与原罪，那是近在咫尺的远。
六点时周衍离开家，这个有了陆琦的存在后才称得上是家的地方。他插着裤兜最后一次走过每一处，无数次共欢相融的卧室，强者不抱怨环境的沙发，剥虾喂进陆琦嘴里的餐桌，做长寿面的餐厅，弹钢琴的书房，因她生理期而闹出尴尬的卫生间。
这两个月周衍已经落了好几次泪，此时此刻他没有想哭的冲动，有的只是无尽的迷茫。
“你后悔吗？”
“后什么悔，后悔了还能遇见你么。”
越到最后周衍越觉得这是一场闹剧笑话。偏偏是这个时候——失去爱的能力、到达人生终点时安排一场短暂的相遇。
如今坏人要谢幕离场了，以便把舞台留给在场和即将登场的人。
周衍落了锁，还不忘给家政转了钱告诉她以后不用再来了。
一人开车前往远离市中心的临江酒店，周衍突然想到当初背井离乡出来闯荡选择江州就是因为这个“江”字，二十多年里他糟糕透顶的黑暗生活也全都绕不开这个字。
周衍没急着下车，他掏出手机打开了许久未看的微博，那里只有一个经常访问，头像上有一个小红点，那是陆琦的主页动态又有更新了。
他点进了陆琦个人主页下的留言窗口，在大片的空白区域内删删减减打了一句话。
手机刚放下时周衍看到车前方的邱明，他似乎也凭借着灯光和车牌号认出了车主，于是绕到副驾驶这侧开了车门进来。
“你不能去。”邱明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他急促的语气里是担忧也是焦躁。
“我不打算杀刘家善。”
周衍压低着的淡淡嗓音传到邱明耳朵里时像被风沙侵蚀过的石头，砸得他一愣。
是说要替许宗寅解决掉刘家善，但剥夺人命并不是唯一的办法，周衍只是想把刘家善送给监狱。
怎么送进去呢？
周衍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拿自己当棋子。
“我和刘家善的恩怨纠葛还没到我非要他命的地步，至于许总，就算刘家善没死，我也相信他不会为难陆琦。”
“那……”邱明费力地捋清思路，“你这样去不就是铁了心送死？依刘家善的性子，谁动他一根手指头还不得被他生吃了？”
周衍并没有说话。
“这样真的值吗？！你有为陆琦想过吗？！”意识到音量抬高后邱明缓了缓，“主任，你再好好想想，你让她以后怎么办？”
周衍紧绷着脸，蹙眉与邱明对视许久，他想起与傅恒谈话的那个下午，随后荒诞一笑算是自嘲。
“我这样做她才能有以后。”
“没了你，那她就一定幸福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完周衍把车钥匙扔给邱明后开了车门下车，身后他立马追来，刚想拦住周衍却被猛然向后推了一把，接着周衍走近拽紧了邱明的衣领。
“别他妈自己找死。”
“我进江大就是因为你，”周衍并不轻柔的动作让邱明说话有些艰难，因为呼吸不畅他的脸开始微微发红，“我当时就发了誓，我要跟你一辈子。”
“扯蛋，你现在跟江大，跟我周衍没有任何关系，给我滚的远远的。”
周衍松开邱明后用发狠的眼神去盯他，伸出右手的食指警告他不要再继续跟着，几秒后邱明还是叫住他。
“周衍——！”
这个称谓让周衍突然停下脚步，他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大步走近拽着邱明去了黑漆漆的墙角。
“你他妈不要命了？！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
“主任……你不就是想找刘家善算他先前绑陆琦的账吗，留他条贱命可以，”邱明急得快要跺脚，“我替你去行吗？我保证帮你办的漂漂亮亮的，帮你出了心里那口气——”
周衍黑着的脸有所缓和，他叉着腰转头扫了眼马路，沉默了很久。
“邱明，你不懂，我没办法再这样继续下去了，陆琦……”周衍突然顿住了，莫名而来的哽咽让他有些恼火，“我根本不知道以后该怎么面对她。”
“但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你不了解她，我的存在根本没办法让她重新开始。让我当次逃兵行么，”周衍释然呼出一口气，连眨了好几下泛红的眼，“这对她对我都是种解脱。”
邱明抹了把泪不再说，他从后腰里摸出一件兵器递给周衍。
“我从来不用这个，”垂眸看了一眼后周衍拍了拍邱明的肩膀宽慰一笑，把自己手机递给他，“密码1012，陆琦的生日，我不想让它落到刘家善或者警察手里。”
邱明颤抖地接过，在怔愣中眼睁睁看着周衍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边走边低头点了根烟，背影和步伐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和孤勇。
其实很多人包括周衍自己都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在很早之前就有所准备。
只是他依旧庆幸，庆幸许宗寅给了他这个机会。
没缘分成为陆琦的丈夫，不想却成了亡夫。
邱明蹲在黑暗的墙角处闷声砸出了很多眼泪。
应向哪方哭你。
应向何处葬你。
三尺黄土尚不能容，邱明忆起几年前和周衍喝酒吃晚饭的场景，那就埋在自己心里吧，当时周衍借着酒意说。
此心安处即是归宿。
*
在白马寺当义工其实是很辛苦的，虽然身体疲累但能图个内心安宁。陆琦分到的岗位是斋堂，除此之外她还要拿着义工证去参加凌晨四点半到七点的法会，结束了一天的充实生活后晚上回到六人间的上下铺时，她打开手机看到了微博的私信留言。
那是一个没有设置头像，名字也只是用户+一连串无规则数字的账号。
陆琦想去查看用户的Ip地址，但显示的结果是不明。
“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和周衍坐飞机来洛浦的时候，飞行过程中陆琦手里拿的就是这本书——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这是书里面一段很着名的话，可留言上只写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陆琦能知道，因为她已经看过那页了。
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
因为之前在微博上分享过阅读感言和笔记，所以陆琦并没有太在意那条网友留言，她习惯性地去给周衍打电话，但一直都是忙音，连续两个都是。
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陆琦才惊觉有好几条信息周衍都没回，尽管如此她也并没有多想，因为在之前的两个月里不回信息电话打不通是常有的事。
但那天晚上她做了噩梦。
梦里周衍鲜血淋漓躺在陆琦怀里，她绝望地哭喊，周衍带血的手抚上她脸庞用最后的力气说别哭，手垂下去的时候嘴角还挂着笑。
那种窒息感像毒蛇一样向陆琦逼近，她就这样无力地看着周衍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体温渐渐冷却。
梦里的周衍像是一只疲倦的小鸟，他很安静，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
除了满身的血，他真的和睡着了一样。
陆琦开始感到不安，她不停地打电话最后问到了李若飞，李若飞说没事，江州一切安好。
她不相信李若飞会骗她，于是就信以为真。
直到她接到了许宗寅的电话。
“回来吧。”许宗寅的声音异常嘶哑，还有些压制的悲伤。
陆琦的心凉了半截。
“周衍呢？！我为什么联系不上他？！”
“他手机在我这……是留给你的。”
“周衍人呢？！许宗寅，我问你周衍现在人在哪里？？”
许宗寅沉默许久。
“你说话！！？”
“……死了。”
陆琦的手一松，手机滑落到了地上。
有什么东西砸进了她心里。
但她感知不到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