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公主湿漉漉地回到岸上时，并未大发雷霆，脸上反而溢满了可怖又怪异的笑容，周遭的侍从与家仆不知所以然，都噤了声，忐忑地同公主一道离开了冕河码头。
璟云没有直接将夺回来的玉髓压襟交还玲珑，而是塞到宝珠手里，道了句：“脏了，好好洗一下。”
武姬娘娘与风竹太子围了过来。
“如何？”娘娘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无言，往前挪了几步，遮挡住璟云，又示意幻婆婆盯住无言，这才让璟云低声回话。
璟云点点头，道：“正如您先前所想。”
武姬娘娘轻轻叹息一声，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前路沉重，又对风竹太子道：“小白，今晚的玉练酒品质不错，何时再送我一坛？”
“夫人放心，今夜就差人送过去。”太子不慌不忙对上了暗语。
“那可真教人期待。”武姬娘娘的笑容粲然，分明与清音公主长得七八分相像，却有着与那趾高气扬的美少女绝然不同的温婉眼眸，“时候不早了，玲珑也快带璟云回去收拾一下吧。”
拜谢之后，玲珑三人便回到了白虎官舍。
玲珑原本就睡得晚，返屋梳洗后，便来回踱起步来，让正在点香的宝珠看得心烦。
“二小姐是想去找璟云吗？再磨蹭下去，天就要亮了哦。”
“那……就天亮了再去吧。”玲珑在床边停下脚步，无所适从地坐下又倏地站起，坐到桌案前拨弄起香具来。
宝珠打了个呵欠，不留情面地揶揄道：“倒也不用如此避嫌，官舍没几个夜里出勤的，这么折腾下去，宝珠我也没法睡了。”
“怎么，非要等我熄了灯才肯回自己屋？”
“当然，毕竟二小姐非要等天亮了才肯熄灯。”没有人能够赢过宝珠的嘴皮子。
“……”玲珑无语，披了件氅衣踏出房门。
刚走到璟云的屋外，那人却开了半扇门迎了出来：“小姐？”
玲珑心中一顿，睫毛眨了又眨：“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百丈之内，我都知道。”璟云笑着点了下自己的鼻子。
或许是因为刚用过热浴，璟云的身上也好，从房里扑面而来的热气也好，都腾出一股清淡治愈的药香。那散下的发丝也尚未干透，柔软地从耳边滑下。
玲珑不由得脸颊发烫。
璟云环顾四周，轻语道：“这么站在廊下反倒怪怪的，还是进屋里吧。”
玲珑颔首，踏进璟云的厢房坐在了桌案旁。
“抱歉，这会稍稍有些埋汰，我还得收拾一下。”璟云给玲珑斟了茶水，而后整理起热浴后的水渍来。
玲珑见璟云略显局促地加快手上的动作，嘴角却弯弯扬起，一眼望去似乎还有些高兴，便也轻笑出声：“看样子你心情尚可，是我白担心了。”
“小姐在担心我？”璟云先是一怔，而后将烛台移近，干脆面对她坐下，道。
“嗯。”玲珑没敢对上璟云的眼睛，只是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反复涂画着弯弯的月牙儿，“毕竟，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多，又关乎三年前的肆灵会，没有人会比你更在意今日的那些繁杂消息。本想明日再与你聊聊，但……反正我也睡不着。”
璟云嘴角勾起了些许幽柔笑意，一手扶额一手也往茶杯里蘸了蘸，在那月牙儿的周遭点起了星星：“如果我同你说，在你来找我之前，我万分茫然极度焦虑，小姐打算怎么办？”
“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跟宝珠一样那么爱胡说八道了？”玲珑努嘴嗔怪道。
璟云哈哈笑了一会儿，眸子里忽而染上了浅浅的阴影，娓娓道来：“若说我毫不焦躁，那必定是说谎了。在泛舟会上听闻帝王血脉亦能制蛊一事，我心里涌起的也是无名的火。可冷静下来之后却发现，那只是对自己三年来不愿主动追寻真相，只顾着逃避的自责恼怒。”
“璟云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么突然的情况，那么大的罪名，有几人能坦然处之？换作我的话，可能只想躲到哪里去。”玲珑依旧垂着眸，在星月之下画上了几朵彩云。
“就像小姐现在的眼神正躲着我一样吗？”
“是是是。”玲珑抬眼，生气地把烛台挪到两人中间，烛光晃着眼睛，就不怎么看得清彼此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璟云又开口道：“十一岁那年，爹娘选择将兄长留在身边，将我寄居他人屋檐下。从那时起我便偶尔会觉得，爹娘并不是爹娘，更像是我熟悉的陌生人。我与他们相隔万里，也与真相隔着千层，肆灵会命案与我而言又近又远，近的是血脉，远的是情感的疏离。”
即便看不见璟云的表情，玲珑也听出了那人语气中夹杂着黯然与悲恸，她瞥见被擦得锃亮，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的龙鳞青剑，安慰璟云道：“你心中的千头万绪旁人并无法体会，但我只明白一件事，每当你爱抚那柄剑时，都将红玉将军放在了心里。”
璟云眸色闪动，又笑了：“虽然我对娘亲把我送走有许多不满，但能来到小姐身边，应当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吧。”
前世历经百般修行可不是什么好事——听到“前世”二字，玲珑忍不住内心喃喃自语，但仍是莞尔道：“璟云，无论三年，五年，十年，只要你想将肆灵会一事追查下去，我都会陪着你。”
“小姐以现在的身份允诺我十年，穆台辅怕是要兴师问罪于我了。”璟云拂去了桌案上的星月与云彩，“西凉那边一通文书就可以直接将我召去西关，其实我并不确定自己还能在辰阳逗留多久。”
璟云说的没错，穆台辅交办的事情玲珑几人都尽力交付了，从公事的角度来看，毒师一事必然不该由玲珑向下追究，尽管上一封在净山屯送出的书信穆台辅尚未回复，但当前的线索完全可以转交回台辅部署判断，无论白虎决定明查还是暗访，都不需要玲珑来主导。所以，即便明日西凉来信要玲珑立马回去成亲，要璟云即刻前往西关上任也无可非议。
另一方面，清音公主与那侍卫无言，一个权势滔天，一个居心叵测，尽管辰阳繁花似锦，却危机四伏，每一步都要慎之又慎。
屋里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玲珑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再不回去，宝珠要着急了。”
璟云却也起身挡住玲珑去路，颇有深意地问道：“小姐就没有别的要问吗？”
“别的？”
“比如我为何第一时间下水去救清音公主？小姐不生气吗？”见玲珑神情淡淡，璟云竟是有些着急了。
“你那叫救人？”玲珑眼角透出一丝狡黠。
“原来察觉到了啊。”璟云有些失望，“我还以为小姐铁定会不乐意呢。”
玲珑扑哧一声，刻意放低了声音道：“怎么，你以为我会嫉妒？”
“嗯，是……”
事实上，玲珑十分清楚璟云是多么认真地爱着自己，并不会因为那种小事而吃醋。玲珑温柔而坚定地告知璟云：“我今日不是说过了吗，你现在是我的人。”
“小姐说是就是，那小姐今晚干脆留宿我这？”
“得寸进尺。”
分明是璟云自己语出惊人，却不由得羞得耳根通红，慌忙讪笑道：“放心，就算小姐真留宿了，我也什么都不会做的。因为我们彼此都已经做好决定了，不是吗。”
“你呀，变得越来越懂得扰乱人心了。”玲珑伸出刚刚在桌案上作画的食指，轻点璟云的额头，而后踏出房门，道，“晚安。”
“晚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