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压在长歌城低矮的轮廓上,寒风贴着地面卷过,又钻入土墙的缝隙中,发出单调的呜咽声。
沈皓和杨鸿渐并肩走着,两名亲卫负责引路,脚步缓慢,像是吃饱后的一次寻常遛弯。
街道空旷,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出豆大的一点昏黄灯光。
沈皓的视线习惯性地扫过沿途,毕竟不是在京城,该有的谨慎不能缺。
回到旧仓房,一股属于陈旧谷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皓挥退欲上前询问的士卒,坐在充当桌椅的破木箱上,心思百转。
不久,他唤来了两位旅帅。
刘张二人进门时,手中各捧着一个豁口粗陶碗,吸溜着里面黑乎乎,瞧不出原料的面糊状食物,吃得正香,嘴边还沾着点污渍。
“校尉,您找我们?”刘旅帅含糊问道。
沈皓瞥了他们一眼,未曾训斥,而是道:“哪来的?”
“哈尔巴副千户送来的,说是给咱们准备的晚饭,羊骨汤煮的黍米糊,糙是糙了点,但热乎管饱。”张旅帅老实回答。
沈皓鼻音轻哼,“告诉弟兄们,从现在开始,城里的食物,尽量不碰。实在要吃,先验一验。”
刘张二人手里的碗差点跌落,脸上的满足瞬间变成了惊疑,“校尉…您的意思是?”
“防人之心不可无。”沈皓没有多言,转而简要复述了与巴图会面的情形。
“我总觉得,这位千户长的热情周到之下,藏着别的心思。他想要的,或许不止是‘弃暗投明’那么简单。”
杨鸿渐眉头紧锁,“嗯,巴图的试探过于急切,且目标明确,就是希望知道你背后究竟站着谁,能量多大。”
“这不是一个投诚者该有的表现,更像是在…评估价值和风险。”
张姓旅帅放下碗,抹了把嘴,努力转动他那惯于执行命令,而非分析人心的脑子:“会不会…是嫌咱们官小?觉得校尉您…呃,分量不够?他想攀附的,是更大的树?”
刘旅帅点点头,“有可能。草原上的头人,最是势利眼。兴许他觉着,投靠个小校尉,不如直接跟将军、甚至跟朝廷的大人物搭上线来得稳妥?”
沈皓静静地听着,手指摩挲着面前带刺的木箱。
一根突起的小刺扎入了他的指尖,却并未完全穿透皮肤。
沈皓将其拔出,寒声道:“我们进城时,周围百姓…看千户所的次数,比看我们这群生面孔…是不是多得多?”
杨鸿渐立刻领会,“你是说,他们的关注点…不对劲?”
“没错。”沈皓站起身,走到窗边,“巴图治理长歌城,少说七八年了,百姓早该司空见惯。”
“除非,千户所里最近来了什么特别的人物,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一直牵动他们的神经。”
沈皓打定主意,下令道:“让分散各处的弟兄们,尽量向此地靠拢,不要离得太远,挤一挤没关系的。”
“夜里睡觉,衣不解甲,刀不离身。”
刘、张两位旅帅神色凛然,抱拳道:“遵命!”
杨鸿渐盯着冷静分析疑点的沈皓,有感而发道:“是跟以前不太一样。”
沈皓笑道:“别把我当傻子好吧。”
刘张二人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杨参军和沈校尉相熟,他们是知道的,但马上,亲卫的话却让他俩如遭雷击。
“那是自然,我家王爷…”
声音戛然而止!
站在沈皓身后右侧的亲卫,死死捂住左侧亲卫的嘴,尴尬赔笑道:“瞎说的,是瞎说的!”
刘张二人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
哐当!
粗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瞎说?苍梧谁敢冒充王爷,那可是天大的死罪!
他们僵硬地转动脖颈,眉角上扬。
皓…沈皓…那家剩下一根独苗的永新王府的主子,是不是叫沈皓啊?
两人只觉一股寒气贯穿四肢百骸,三魂七魄一顿乱飞。
沈皓望着暴露他身份的亲卫,被气笑了,“跟你爹一个德行,下次出门不带你。”
左侧亲卫苦着脸,“王爷…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右侧亲卫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上,恨铁不成钢道:“废话,你要是故意的,还能活着?”
他们的父辈跟着老永新王出生入死,现在又轮到了他们!
沈皓叹息一声,“行了,今后注意些,在这里,我只有沈校尉这一个身份。”
“是…是!王…校尉!”不等二人回应,刘张两位旅帅抢先应下,额头冷汗涔涔。
千户所内室,炭火比正厅燃得旺些,不仅驱散了寒意,也映得巴图脸上阴晴不定。
哈尔巴垂手而立,“都按照您的吩咐,分散开了,住处虽然简陋,但还算隐蔽。”
“另外,后天会有一支从汗庭来的车队经过,您看,要不要让咱们的人…想办法探听一下具体物资数量和去向?”
无论沈校尉靠山是谁,苍梧是个论功行赏的地方,多帮朝廷做些事,功劳簿厚一些,总归没错。
哈尔巴眸子里闪烁着别样的光芒,脑海中浮现起一幕画面。
那是碧蓝无际的大海,咸湿温暖的风吹拂着白色的沙滩,一栋精巧的,带着宽敞露台的宅院就坐落在海边。
露台上,或许该摆几张“竹椅”?
院子里不能像草原这样光秃秃的,得种上些花草,哪怕哈尔巴叫不出名字。
推开窗,便能看见海浪一波波涌来…
两国商路未断时,哈尔巴就喜欢跟中原商队聊天。
自此,哈尔巴多了一个梦想,一个住在海边的梦想,一个冬天不用穿皮袍的梦想。
起初他听着,就仿佛在听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遥远得不真实,怎么会有比“北海”都宽阔的水域呢?水还是咸的,莫非往里头加了盐?那得需要多少盐啊?
每当哈尔巴问出自己的问题,都会引得中原商队一阵哄笑。
他也不恼,起码买盐的银子可以省了,一大笔呢!
虚无缥缈的幻想,逐渐成了哈尔巴坚持的动力,草原很好,是他的根,但这里的风太冷,雪太厚,日子一眼望得到头。
他想去南方,想去看看真正的海,想住进那种听起来就安稳洁净的房子里。
中原抢劫是重罪,得买,房子…很贵吧?
所以,每一份可能的情报,每一次潜在的机会,在哈尔巴眼里,都是将来那栋海边宅院的一片瓦、一块砖。
他得仔细攒着,不能错过。
“千户长…”
“够了!”巴图情绪激动地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