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巴愕然道:“大人,您…”
巴图的影子,宛若一头被困于土墙上的怒兽,随着灯火不断摇晃,仿佛下一刻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
巴图走到哈尔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再无白日里的半分“忠顺”。
他嗤笑一声,“你以为中原人许下的空口承诺,值几头羊?他们派个小校尉过来,说明什么?说明在他们眼中,长歌城…还有我巴图,根本不值一提!”
哈尔巴脸色发白,急切道:“大人…我们既然…中原不是帮过我们吗?”
他的理由接连转换,最终落在实处,“当年小少爷病重,若非苍梧秘密找了位大夫跟商队一同北上…”
“那又如何?!”巴图咆哮道:“一点小恩小惠,便想让我郁久闾·巴图,出卖自己的族人,背叛生我养我的草原?做梦!”
哈尔巴不知该作何表情,“您…出卖的也不少了吧?”
巴图一脚将其踹翻,“继续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念往日情面!我郁久闾…”
哈尔巴捂着肚子,挣扎着站起身,“…这个姓氏,给了您什么?您儿子病得快死的时候,汗庭在乎吗?您自己饿得啃冻土的时候,金帐里可曾分出过一碗肉汤?”
“住口!”巴图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额头青筋暴起。
“我偏要说!”哈尔巴扶着门板,“汗国的建立,对大部落的高层而言,是好事,因为他们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享受草原上的一切,但我们呢?”
“我们跟牲畜有什么区别?”
哈尔巴欲挺直腰背,可腹部的疼痛却让他不得不弯着身子,“前年白灾,我妻子为了省下最后一点肉干和奶渣给两个孩子,自己吃雪拌着草根…被活活饿死在帐篷里!”
“我的儿子…发烧,没有萨满肯来长歌城这种小地方!他躺在我怀里慢慢变冷的时候,千户长大人,您在场吧?”
“我女儿…也没撑过去…”哈尔巴声音渐低,却字字泣血,“如果不是苍梧商队,冒险穿过尚未完全停止的风雪,送来了粮食和药材…长歌城,不,是整片弱水北岸,还能剩下几个活口?”
“呵呵…汗庭呢?金帐军呢?狼师呢?郁久闾呢?您口中的族人呢?”
哈尔巴抬起头,眼中的悲戚被锐利取代,“大人,您今日突然变了卦,说什么对草原的忠诚…我不信。”
“是汗庭给您开了更高的价码,对不对?”
巴图被问得脸色铁青,尤其当哈尔巴提及家人惨状时,他双目内闪过一丝愧疚之色。
二人经历颇为相似,但他运气好,妻儿都活了下来。
“有意思…”窗外有声音传入。
哈尔巴僵住,这人不是走了吗?还是自己秘密护送出城的。
窗户无风自动,向内敞开。
一个身着暗金色贵族棉袍的年轻男子撑着窗台,单手托腮,默默注视着二人。
不论心性,单看外貌,吐贺真确实配得上“人中龙凤”的评价。
巴图行礼道:“参见大殿下!”
“一点小恩小惠,便想收买我柔然的千户长?”吐贺真重复着巴图刚刚的话语,“你能如此想,我很欣慰。”
说罢,他目光转向哈尔巴,玩味道:“你嘛…是个聪明人,可惜,明白得太晚。”
巴图以头触地,惊恐道:“大殿下…恕罪!末将实不知苍梧竟如此轻视,只派了个小小校尉前来…”
“是末将办事不力!但…但那校尉身边,还有个姓杨的账房,气度不凡,谈吐文雅,更像豪门子弟,或许他才是正主…请大殿下再给末将一点时间,末将一定查清…”
“哦?” 吐贺真微微挑眉,打断了巴图语无伦次的辩解,“你真这么觉得吗?”
简单的问句,没有疾言厉色,却让巴图如坠冰窟,浑身汗毛倒竖。
就在巴图近乎崩溃之际,吐贺真发出一阵愉悦的笑声,“哈哈哈,巴图,你做得不错,本殿下很满意。”
大半年来,这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苍梧柔然开战,西边九十万对六十万,中军父汗坐镇,前锋二叔领导,就连蠢笨似猪狗的弟弟郁闾穆,都成了左翼的统兵大将,只剩他自己,闲得蛋疼!
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啊!
中军和前锋,吐贺真不敢去;郁闾穆的左翼,吐贺真不屑去;思前想后,唯有国相负责的右翼,最合适!
他和斛律?明强强联手,战功不说遥遥领先,超过弟弟一倍,应不算难事!
届时,父汗亦能看清他的能力,大汗之位…
吐贺真踱步到火盆边,伸手烤了烤。
巴图紧张道:“大殿下,那个沈校尉…”
“直接喊殿下就好。”吐贺真平静道。
苍梧京城里,够资格被喊殿下的人不少,可一提到这个称呼,所有官员百姓第一反应都是沈舟。
吐贺真觉得柔然也该如此,那便先从长歌城开始纠正!
“沈皓…永新王!”
巴图喉结滚动了一下,喉咙里挤不出半点动静。
吐贺真手指拂过火苗,“苍梧开国帝君亲弟弟的后代,齐王沈承煜之侄,沈舟的堂兄,沈凛待其如子,虽然是个闲散王爷,但身份尊贵,非沈氏普通旁支可比。”
他抬手合上巴图的下巴,“本殿下为了摸清沈舟的底细,费了不少功夫,与沈舟关系最近的同龄人,便是沈皓。”
“我出使苍梧时,他在军营之中,未能碰面,没曾想在长歌城相遇了,缘分呐。”
巴图恍然大悟!
他没听过“永新王”三个字,但大皇子何等身份,居然对此人知之甚详,足以说明其重要程度!
吐贺真不再理会呆滞的巴图,望向门口,“至于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来人!”
两道鬼魅般的影子出现在屋内,一左一右架住了哈尔巴。
哈尔巴并未挣扎,输了得认,他不是没有争取过,失败了而已。
在被拖出门的瞬间,一本薄薄的,边角磨损严重的册子,“啪”地掉在地上。
翻开的书页上,依稀可见绘着碧海蓝天和一栋小小宅院的轮廓。
“岭南风格?”吐贺真捡起,随手扔入炭盆,“做工稀烂。”
橘红色的火舌蹿起,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纸张。
“不!”妻儿惨死时都未曾崩溃的汉子,此刻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仿佛被焚烧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他的魂魄。
愤怒和绝望淹没了一切,哈尔巴朝着门外无边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沈校尉!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