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省政府办公室已是上午十一点十分。
林峰刚进门,杨学民就递上两份刚打印出来的材料:“省长,这是顾清晏发来的工作组实施方案,还有温知秋提到的‘星海科技’背景资料初步核查结果。”
接过材料的同时,林峰问:“上午还有什么安排?”
“原定十一点半与财政厅李厅长谈专项资金草案,但李厅长秘书五分钟前来电话,说厅长临时有紧急会议,想改到下午三点。”杨学民顿了顿,“另外,谢副书记办公室刚才通知,明天下午的汇报时间调整到四点,地点改在省委小会议室。”
又是时间调整。林峰在办公桌后坐下,先翻开顾清晏的方案。这份实施方案出乎意料地详细,不仅列出了工作组的人员构成、职责分工、工作流程,还附上了与海关、税务、工商、外汇管理等部门的数据对接技术方案,甚至预估了可能遇到的阻力及应对策略。
方案最后一页用加粗字体写着:“建议同步启动对‘瑞丰商贸’等三家代理公司的税务稽查和外汇合规审查,以核查数据为切入点,深挖其背后的实际控制人和资金流向。时机选择:宜在外商协会会议后的窗口期,趁对方尚未完全反应。”
窗口期。林峰看了眼日历,今天十一月三日,距外商协会会议过去不到二十四小时。顾清晏对时机的把握很敏锐。
他拿起笔在方案上签了字,递给杨学民:“按这个方案,今天下午就发通知。工作组办公室暂时设在省政府办公厅,人员抽调名单让顾清晏今天下班前报上来。”
“好的。”杨学民接过文件,犹豫了一下,“省长,抽调人员涉及多个部门,尤其是海关和外汇管理局属于垂直管理,需要协调……”
“我来协调。”林峰拿起电话,“你先把通知拟好,中午前给我看。”
处理完顾清晏这边,他翻开“星海科技”的资料。这是秦风通过商业数据库和公开信息整理的初步报告:公司注册于开曼群岛,股权结构复杂,通过多层离岸公司控股,最终受益人信息隐匿。但报告里有一个关键发现——“星海科技”在最近半年内,与一家名为“东海新世纪投资”的境内私募基金有频繁资金往来,而这家私募的合伙人之一,是省国资委某位前副主任的儿子。
线索开始交织。林峰放下报告,揉了揉眉心。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二十。
这时手机震动,是温知秋发来的信息:“林省长,专利诉讼的起诉书副本拿到了。赛睿科这次很急,要求法院在三十天内安排证据交换。他们知道我们在赶科创板申报时间表。”
林峰回复:“起诉书能发我看一下吗?”
“已发您加密邮箱。另外,”温知秋的信息停顿了几秒才继续,“高新区管委会张主任刚走,说消防整改可以缓一周,但要我们签承诺书,保证‘不出现任何安全事故’,否则后果自负。这个承诺书的条款非常严苛,几乎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们。”
典型的责任转移。林峰皱了皱眉:“先别签。下午我让省应急管理厅派专家去你们那里做一次正式的消防评估,出具官方报告。”
“谢谢。不过……”温知秋又发来一条,“我担心这只是开始。”
“我知道。”林峰打字,“所以我们需要抓紧时间。下午我会协调银行贷款的事。你把所有技术材料和资金需求准备好,越详细越好。”
结束对话,林峰打开邮箱,果然看到温知秋发来的起诉书。全英文,三十多页,专业术语密集。他快速浏览核心内容,赛睿科主张“华夏芯”的“泰山”芯片侵犯了其三项基础专利,涉及芯片架构、电源管理、信号处理三个领域,要求立即停止侵权并赔偿损失。
附件里还有温知秋做的专利对比分析,她用红色标出了技术差异点,在每处差异旁都用中文做了详细注释。这些注释不仅专业,而且清晰易懂,显然是花了很多心思做的。
林峰看完全部材料,时间已到中午十二点。他简单吃了工作餐,在办公室沙发上休息了二十分钟。下午一点半,他重新坐回办公桌前,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省银保监局局长王立军。电话响了五声才接通。
“王局长,我是林峰。”
“林省长您好!”王立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您有什么指示?”
“不是什么指示,了解一下情况。”林峰语气平和,“高新区有家‘华夏芯’公司,是做芯片设计的,听说最近几家银行对他们的贷款有些调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王立军的声音压低了些:“林省长,这个事情我了解一点。确实有几家银行反映,说这家企业‘风险较高’,所以暂时放缓了贷款审批。这是银行基于自身风控的决策,我们监管部门原则上尊重市场主体的经营自主权。”
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符合监管规定。林峰继续问:“风险具体指哪些方面?”
“这个……各家银行的评估标准不一样。有的说是技术风险,芯片设计行业迭代快;有的说是市场风险,产品还没量产;还有的说是管理风险,企业规模小,抗风险能力弱。”王立军语速加快,“不过既然林省长关心,我可以让相关银行再做一次评估。”
“那就麻烦王局长了。”林峰话锋一转,“对了,我记得省里去年出台了《关于金融支持科技创新企业的指导意见》,里面明确要求对符合条件的科技企业要‘加大信贷支持力度’。‘华夏芯’这样的企业,应该属于重点支持范围吧?”
王立军又沉默了,这次更久一些。“理论上是的。不过具体执行中,银行有自己的考量。这样吧林省长,我下午召集几家主要银行开个会,专门研究一下对科技企业的信贷支持问题。”
“好。会议结果及时向我汇报。”林峰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他靠在椅背上。王立军的反应印证了他的判断——不是银行不愿意贷,是有人打了招呼。而且这个人,能让银保监局局长都如此谨慎。
第二个电话打给国家开发银行东海分行行长周涛。周涛是林峰在山河省工作时认识的,当时国开行支持了好几个产业升级项目。
电话很快接通,周涛爽朗的声音传来:“林省长!听说你调到东海了,还没来得及给你接风呢!”
“周行长客气了。接风就不必了,不过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林峰直接切入正题,“高新区有家‘华夏芯’,在做7纳米车载芯片,现在遇到资金困难。国开行能不能考虑支持一下?”
周涛那边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华夏芯’……我知道这家企业,技术不错,但风险也确实大。他们之前找过我们,分行评审会没通过。主要顾虑是两点:第一,他们没有量产经验;第二,专利存在诉讼风险。”
“专利诉讼我已经看了,是典型的商业打压,技术侵权的可能性很小。”林峰说,“至于量产经验,哪家企业不是从无到有?国开行的使命不就是支持那些市场不愿投、但又对国家重要的项目吗?”
周涛笑了:“林省长,你还是这么直接。这样吧,你让他们把最新材料报过来,我亲自组织一次复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专利诉讼风险不能明确排除,就算我同意,总行那边也过不了。”
“理解。材料今天就能给你。”林峰顿了顿,“另外,如果国开行能牵头,其他商业银行的顾虑可能会小一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看材料吧。”
挂了这个相对顺利的电话,林峰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他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十分,距离与温知秋约定的调研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小杨,去高新区。”他起身拿起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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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华夏芯”公司二楼会议室。
温知秋换了一身装束——栗色长发微卷披在肩头,深蓝色西装套裙剪裁得体,妆容精致但不浓艳,整个人显得干练又专业。她站在投影幕布前,手里拿着激光笔,身后是“泰山”芯片的架构图。
会议室里除了林峰和杨学民,还有“华夏芯”的五六位技术骨干,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眼神里透着技术人员的专注。
“林省长,这是我们‘泰山’芯片的整体架构。”温知秋的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清晰,“采用7纳米FinFEt工艺,集成103亿个晶体管,算力达到256topS,功耗控制在75瓦以内。这个性能参数,已经达到国际主流车企L4级自动驾驶芯片的要求。”
她切换画面,出现一张对比图:“这是与英伟达orin、特斯拉FSd的对比数据。在能效比上,‘泰山’有优势;在算力上,我们略低于orin,但远超FSd;在成本上,我们的预估量产成本只有orin的60%。”
数据很有说服力。林峰认真看着图表,问:“现在最大的瓶颈是什么?”
“制造。”温知秋毫不讳言,“设计出来了,但造不出来。台积电、三星受瓦森纳协定限制,不敢接我们的单。中芯国际的7纳米产能全部被华为、中兴这些大客户占满,排队到明年年底。我们等不起。”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所以我们想自建一条特色工艺产线。不完全追求最先进的7纳米,而是针对车载芯片的特点,优化工艺,在成熟制程上实现高性能。这条路很难,但一旦走通,我们就有了自主可控的制造能力。”
“需要多少资金?”林峰问。
“第一期20亿,主要用于设备采购和厂房改造。如果顺利,一年半可以建成,实现小批量流片。”温知秋调出资金预算表,“这20亿中,设备占15亿,厂房和配套5亿。设备我们已经接触了几家国内厂商,虽然精度不如阿斯麦,但经过工艺优化,可以满足要求。”
正说着,会议室门被轻轻推开。高新区管委会主任张为民探头进来,脸上挂着那种官场上常见的、略带歉意的笑容:“温总在开会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温知秋眉头微蹙,但还是保持礼貌:“张主任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听说林省长来调研,我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协调的。”张为民走进来,在会议桌末尾坐下,目光在温知秋和林峰之间来回,“温总在介绍芯片项目?这个项目好啊,高科技,符合咱们高新区的发展方向。”
他说着转向林峰:“林省长,您可能不知道,省里对这个项目也很重视。去年成立的‘东海半导体产业基金’,专门评估过‘华夏芯’,当时还请了国际专家来论证。”
温知秋的脸色沉了下来。
张为民继续道:“不过专家们的意见比较一致,都觉得风险太高。国际上的芯片巨头都是几百亿、上千亿的投入,咱们这20亿,说实话,杯水车薪。所以基金最后没投。”他叹了口气,做出惋惜状,“其实温总啊,我觉得你们还是要多和国际大厂合作,引进技术嘛。闭门造车,容易走弯路。”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别自己搞了,找外资合作吧。
温知秋放下激光笔,双手撑在会议桌上,盯着张为民,声音冷了下来:“张主任,您说的那个基金,要求我们让出51%控股权,还要共享所有设计源码和专利数据。这叫合作?这叫卖身!”
会议室气氛瞬间僵住。几个技术骨干低下头,显然这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张为民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强笑道:“温总这话说的,商业谈判嘛,总要讨价还价。控股权问题可以谈,技术共享也是为了更好的合作……”
“不用谈了。”温知秋打断他,“‘泰山’是我们团队一千多个日夜的心血,我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尤其是外国人。”
她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张为民张了张嘴,最终讪讪地说:“那……那你们自己考虑吧。反正基金那边我是打过招呼了,规矩不能破。”
他站起身,对林峰点点头:“林省长,那我先回去了,您慢慢调研。”
张为民离开后,会议室里安静了足足半分钟。温知秋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在强压怒火。
林峰这时才开口,语气平静:“温总,接着说专利诉讼的事。赛睿科的起诉书我看了,他们的专利是二十年前的旧架构,你们的规避设计具体是怎么做的?”
这个问题把话题拉回了技术层面,也让温知秋的情绪平复下来。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激光笔,打开电脑上的另一份文件。
“林省长请看,这是赛睿科三项专利的核心权利要求,这是我们‘泰山’芯片对应的技术方案。”她调出一张复杂的专利交叉许可分析图,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了技术特征对比,“赛睿科的专利基于传统的冯·诺依曼架构,而‘泰山’采用了我们独创的‘异构融合架构’,在指令集、内存管理、计算单元调度这三个核心领域都做了根本性改变。”
她用激光笔圈出几个关键点:“这里,赛睿科的专利要求保护的是‘单一指令流多数据流’的处理方式,而‘泰山’是‘多指令流多数据流’;这里,他们保护的是‘集中式内存管理’,我们是‘分布式内存管理’;这里最关键,他们专利的核心是‘固定周期的时钟同步机制’,而我们采用了‘异步时钟域设计’,完全避开了他们的保护范围。”
分析图专业程度极高,各种箭头、符号、注释密密麻麻,但温知秋讲解起来条理清晰,连杨学民这样不懂技术的人都能听出大概意思。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起诉?”林峰问。
“两个目的。”温知秋关掉分析图,眼神变得锐利,“第一,拖延时间。专利诉讼流程漫长,从立案、证据交换、开庭到判决,至少需要一年半。这一年半里,我们的产品不能上市,不能融资,会活活被拖死。第二,配合资本市场做空。我们正在筹备科创板上市,一旦有专利诉讼,上市进程必然受阻,股价预期会大跌。而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有境外基金正在大规模做空国内半导体板块。”
她顿了顿,补充道:“赛睿科自己就是上市公司,股价在过去三个月跌了30%。他们在这个时候发起诉讼,不排除是为了转移视线,或者与其他资本力量配合。”
正说着,会议室门再次被推开,这次是温知秋的秘书,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脸色苍白,手里拿着手机。
“温总,刚……刚才工商银行来电话,说我们那笔2亿的贷款申请……被否了。”
温知秋身体明显晃了一下,扶住会议桌才站稳:“理由?”
“说……说我们‘技术风险过高,且存在重大未决诉讼’。”秘书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这个月第三家抽贷的银行了。之前农商行和招商银行也是差不多的理由。”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几个技术骨干面面相觑,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低下头。
温知秋闭上眼睛,几秒钟后睁开,眼里已经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压抑的愤怒和绝望。她转向林峰,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刀锋:“林省长,您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面临的现实——技术封锁、专利打压、资本扼杀。如果您今天来,也是劝我‘识时务’,接受外资并购,那您现在可以回去了。”
她挺直脊背,一字一顿:“我就算破产,把公司关了,把设备卖了还债,也不会把‘泰山’交给外国人。这是我的底线。”
会议室的灯光照在她脸上,那张精致妆容下的面容此刻显得倔强而孤独。她像一头被困的母狮,明知四面楚歌,依然不愿低下高傲的头颅。
林峰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温总,你误会了。”
他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指着上面那张‘泰山’芯片的架构图:“我今天来,不是劝你放弃,而是想问你——如果给你足够的资金和政策支持,你需要多久能建成那条产线?”
温知秋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
林峰重复问题:“一年半够不够?还是需要更长时间?”
温知秋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发干:“一……一年半,如果能保证资金及时到位,工艺调试顺利的话。”
“好,那就一年半。”林峰点头,语气沉稳,“资金的问题,我来解决。国开行东海分行周行长我已经联系过,他们愿意重新评估。省里的‘关键技术攻关专项资金’也在推进,你们是第一批候选企业。”
他走回座位,看着温知秋:“但我要听实话,不要给我画饼。20亿够不够?工艺路线真的可行?团队能不能撑住这一年半?”
一连三个问题,每个都切中要害。温知秋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燃起火光:“20亿是底线,如果能到25亿,我们可以把设备升级一个档次。工艺路线我们做过半年模拟,可行性超过80%。至于团队……”
她环视会议室里的技术人员,声音坚定:“‘华夏芯’的核心团队,都是我从国内外顶尖公司挖来的,平均年龄32岁,有人放弃百万年薪,有人拒绝国外绿卡。我们聚在这里,不是为了赚钱,是想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只要公司不倒,我们不会走。”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附和声。那几个年轻技术骨干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
林峰点点头,看向杨学民:“都记下来了吗?”
“记下了,省长。”
“好。”林峰转向温知秋,“温总,接下来几件事:第一,今天就把全套材料报给国开行;第二,专利诉讼的事,我让省知识产权局找最好的律师团队来协助;第三,银行抽贷的问题,下午我亲自协调。”
他顿了顿,看着温知秋的眼睛:“但我有个要求——你们必须成功。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所有还在坚持做核心技术的华夏企业。你们要是倒了,会有更多人失去信心。”
温知秋与他对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许久,她郑重地点头:“我们会的。”
离开“华夏芯”时已是下午四点半。坐进车里,林峰给省知识产权局局长打了个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要求局里组织专家对赛睿科的专利做无效分析,并推荐擅长国际知识产权诉讼的律所。
挂掉电话后,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温知秋那张倔强的脸,还有会议室里那些年轻技术人员的眼神。
这个国家的产业升级,需要的不是漂亮的数据和宏大的规划,而是像“华夏芯”这样一家家具体的企业,像温知秋这样一个具体的人,在具体的困境中,一寸一寸地向前拱。
但眼前的困境是实实在在的——资本扼杀、技术封锁、行政阻碍,三重打击几乎同时到来,背后的配合默契得令人心惊。这不可能是巧合。
手机震动,是秦风发来的加密信息:“已确认,‘星海科技’与‘东海新世纪投资’的资金往来中,有6000万在最近一个月转入高新区管委会下属一家开发公司的账户。该公司法人代表是张为民的妻弟。”
线索连上了。林峰看着这条信息,眼神冰冷。
车窗外,高新区那些空置的厂房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这片本该充满活力的土地,有些地方已经滋生出不该有的东西。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东西连根拔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