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四日下午一点五十分，东海省政府大楼七层小会议室。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深色会议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省发改委主任张为民、财政厅厅长李国华、商务厅厅长刘欣、国资委主任赵志刚、金融局局长王涛、银保监局局长王立军、证监局局长陈明。这些都是林峰分管的核心部门一把手，此刻大多低头翻看手中的文件，偶尔低声交谈两句，气氛微妙而克制。
林峰提前五分钟走进会议室，杨学民跟在身后，手里抱着厚厚一沓材料。看到林峰进来，所有人都站起身。
“大家都坐。”林峰在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周末把各位请来，是想就几项重点工作做个沟通。时间紧，咱们开门见山。”
他示意杨学民分发材料。第一份是《关于开展外贸数据质量专项核查工作的通知》，第二份是《关于重新评估“东海半导体产业基金”投资标准的建议》，第三份是《关于加强跨境资金流动监测防范金融风险的工作方案》。三份文件都不长，但指向明确。
“这三项工作，是我这周调研后初步思考的重点。”林峰端起茶杯，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第一，外贸数据质量核查。这项工作由商务厅牵头，顾清晏同志具体负责，技术小组直接对我汇报。核查范围是上半年对东盟、欧盟、美国三大贸易伙伴的数据，重点排查代理公司出口数据异常。”
商务厅厅长刘欣抬起头，这位四十出头的女厅长眉头微蹙：“林省长，顾清晏同志是副处长，由她牵头跨部门核查，级别上可能……”
“级别不是问题。”林峰打断她，语气不变，“顾清晏同志在外贸数据分析方面有专长，这项工作的技术性很强。至于协调各部门，办公厅会专门发函，明确要求配合。刘厅长有什么具体顾虑吗？”
刘欣张了张嘴，最终摇头：“没有，我们商务厅全力配合。”
林峰点点头，继续道：“第二，半导体产业基金。发改委和财政厅牵头，重新评估基金的投资标准和运作机制。我担任评审组组长，评估重点就一条——基金的钱，到底应该投给什么样的企业？是投给那些愿意让出控股权、共享核心技术的企业，还是投给像‘华夏芯’这样坚持自主创新、但风险较高的企业？”
发改委主任张为民推了推老花镜，慢条斯理地说：“林省长，基金原来的评估标准是请国际专家论证过的，强调风险控制和投资回报。如果调整标准，可能需要重新走程序，时间上……”
“时间不是问题，方向才是问题。”林峰看着张为民，“张主任，我们设立产业基金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赚钱，还是为了培育本土产业竞争力？如果是前者，那直接买国债更安全；如果是后者，那就要容忍一定的风险，支持那些真正做核心技术攻关的企业。”
他顿了顿，补充道：“财政厅这边，同时研究设立‘关键核心技术攻关专项资金’的可行性。不要等到基金调整完了再做，两条腿走路。”
财政厅长李国华胖乎乎的脸上挤出笑容：“林省长，专项资金涉及预算调整，需要人大审议，流程很长……”
“那就从现在开始走流程。”林峰语气依然平静，“明年三月份人大会议，还有四个月时间。李厅长，四个月做不完可行性研究和方案起草吗？”
李国华擦了擦额头的汗：“做得完，做得完。”
“第三，金融风险防范。”林峰转向金融局、银保监局、证监局的三位局长，“近期跨境资金流动出现一些异常情况，需要联合排查。具体方案由金融局牵头，银保监、证监配合。另外，‘东方观察’的沈梦予研究员在跨境资金监测方面是专家，聘她为外部顾问，参与这项工作。”
金融局局长王涛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闻言抬起头：“林省长，跨境资金监测涉及多个部门数据共享，协调难度大。而且聘请外部顾问，需要经过政府采购程序……”
“特殊事项特殊办理。”林峰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报告复印件，推到桌子中央，“这是沈梦予研究员做的分析报告，数据显示过去半年至少有120亿美元通过灰色渠道流入东海，推高资产泡沫。等到走完采购程序，泡沫可能已经破了。”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吸气声。几位局长传阅着那份报告，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林峰环视一周，最后总结：“这三项工作，都是当前东海经济发展中亟待解决的问题。我不要求立竿见影，但要求立刻启动、扎实推进。下周五，也就是十一月十一日，我要听第一次专题汇报。”
他顿了顿，声音略微放缓：“各位都是经验丰富的领导干部，应该明白这三项工作的敏感性和重要性。我希望大家拿出专业精神，把工作做实做细。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有什么阻力，我来协调解决。”
会议在下午两点四十分结束。几位厅长局长陆续离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值得玩味——有凝重，有思索，也有掩饰不住的忧虑。
杨学民收拾文件时低声说：“省长，刚才开会期间，谢副书记的秘书赵东来过一趟，在门口站了两分钟又走了。”
“知道了。”林峰并不意外。省政府大楼里没有秘密，尤其是这种周末临时召集的会议，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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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省委大楼三楼，省长办公会。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省长陈志远、三位副省长，以及省政府秘书长。林峰到得稍晚，在陈志远左手边的位置坐下。
陈志远五十六岁，头发花白，面容略显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他主持会议的风格很稳健，先通报了本周几项重点工作进展，然后让各位副省长汇报分管领域情况。
轮到林峰时，他简要汇报了上午跨境投融资研讨会的情况，以及下午与分管部门沟通的三项重点工作。汇报时，他刻意淡化了个人的作用，而是强调“基于调研发现的问题”和“各部门的共识”。
但即便如此，当他提到重新评估半导体产业基金和聘请外部金融专家时，会议室的气氛还是明显起了变化。
陈志远安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等林峰说完，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看向坐在对面的谢文远：“文远同志，半导体产业基金是你当初力主设立的，对林峰同志提出的调整，你有什么看法？”
谢文远放下手中的笔，脸上露出那种标志性的温和笑容：“首先，我完全支持林省长深入调研、发现问题、推动工作的态度。新领导新气象嘛，这是好事。”
他话锋一转：“不过，半导体产业基金的设立，是经过国内外专家反复论证的。当时考虑的是，东海作为经济外向型省份，在核心技术领域要采取‘开放合作、引进吸收’的路径。基金的投资标准强调风险控制，也是为了避免国有资产流失，这应该没有错。”
他看向林峰，笑容不变：“林省长支持像‘华夏芯’这样的企业，精神可嘉。但企业经营有自身的规律，不能因为情怀就忽视风险。如果基金调整标准后，投下去的钱打了水漂，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更重要的是，如果外资因此觉得我们的政策不稳定、不透明，影响投资信心，那损失就大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林峰的初衷，又点出了潜在风险，还扯上了“外资信心”这面大旗。
林峰迎上谢文远的视线，语气平和：“谢副书记的顾虑很有道理。所以我建议的是‘重新评估’，不是‘推翻重来’。评估的目的，就是要在支持创新和防控风险之间找到更好的平衡点。至于外资信心……”
他顿了顿，微微笑道：“我相信真正守法经营的外资企业，不会因为我们要规范数据、防控风险就失去信心。相反，一个透明、规范、公平的市场环境，才是外资长期投资的定心丸。您说呢？”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谢文远笑容微僵，随即恢复自然：“林省长说得对，规范的市场环境确实重要。只是改革的节奏要把握好，不能操之过急。毕竟，东海的经济体量这么大，牵一发而动全身。”
省长陈志远这时敲了敲桌面：“好了，两位同志的意见都有道理。这样吧，林峰同志提出的三项工作，先按程序推进。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加强沟通协调，重大事项要及时向省委汇报。特别是涉及外资和金融稳定的问题，要慎之又慎。”
典型的和稀泥，但也是现阶段最可能的处理方式。林峰点头：“好的省长，我们一定稳妥推进。”
散会后，谢文远特意与林峰并肩走出会议室，压低声音说：“林省长，金融风险排查的事，是不是再斟酌一下？跨境资金流动监测涉及多个部委权限，我们省里单独搞，容易越界。而且聘请外部专家，程序上确实有问题。”
林峰脚步不停，语气如常：“谢副书记提醒得对。所以监测系统建设会充分与中央部门沟通，确保合规。至于外部专家，是以‘课题合作’名义聘请，不走采购程序，应该没问题。”
谢文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笑了笑：“那就好。有什么需要协调的，随时找我。”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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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商务厅大楼五层，外贸处副处长办公室。
顾清晏还在加班。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显得那张清冷的面容更加专注。她面前的屏幕上，是海关原始数据库的查询界面，密密麻麻的数据行滚动着。
过去三天，她带着临时抽调的三名技术人员——两个是处里的年轻人，一个是税务局借调的数据分析师——日夜比对海关、税务、工商三套数据系统里的信息。工作量巨大，但进展也出乎意料地快。
“顾处，您看这个。”税务局的小孙指着屏幕上一行数据，“这是‘远洋商贸’上个月出口到越南的一批运动鞋。报关单上写的单价是128美元一双，品牌是‘欧洲设计师品牌’。但我查了越南海关的进口记录，同样货号的鞋，申报单价是22美元，品牌是‘东海制造’。”
顾清晏推了推眼镜，快速调出相关记录。果然，同一批货物，出口和进口的申报信息差异巨大。她滑动鼠标，又调出另外几批货物的数据，情况类似——运动鞋、服装、小家电，这些普通消费品，在出口时报出奢侈品价格，差价高达五到十倍。
“货物循环进出口的情况也查到了。”处里的小李指着另一组数据，“这里，同一批电子元器件，上个月出口到马来西亚，这个月又‘进口’回来了。进出口公司不同，但实际收货方都是‘东海精密’，也就是‘华夏芯’的供应商。”
顾清晏眼睛一亮。她调出“东海精密”的股权结构图，发现这家公司的大股东之一，正是“星海科技”在境内的关联企业。
线索开始交织。她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林峰发了条加密信息：“林省长，数据核查有重要发现。‘远洋商贸’存在系统性货值高报，初步估算仅此一家虚增出口额可能达百亿。另有‘货物循环进出口’线索，涉及‘华夏芯’的供应商‘东海精密’，其股东与‘星海科技’有关联。”
发完信息，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窗外，金融街的灯火璀璨如星海，但在这片繁华之下，有多少真实被数字掩盖，有多少利益在暗中勾连？
手机震动，林峰的回复很简单：“收到。将‘远洋商贸’数据疑点整理成学术案例分析，匿名提供给省委政研室内参编辑张涛。注意，是‘匿名’。”
顾清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是投石问路，打草惊蛇。她回复：“明白。今晚整理好，明早通过安全渠道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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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高新区“华夏芯”公司。
温知秋站在实验室的观察窗前，看着里面空荡荡的工位。就在今天下午，她的首席技术官王工带着五名核心研发人员集体辞职，去了“星海科技”。对方开出的条件很诱人——三倍年薪，股权激励，以及“更宽松的研发环境”。
“温总，专利诉讼的传票也到了。”法务总监拿着一份文件走过来，脸色沉重，“法院安排在二十天后开庭，这比正常的诉讼流程快了至少三个月。而且……主审法官是那个出了名偏向外资企业的李法官。”
温知秋接过传票，手指微微颤抖。她走到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窗外是高新区璀璨的夜景，但此刻在她眼里，那些灯光就像一双双嘲弄的眼睛。
五年了。从华尔街辞职回国创业，从三个人到三百人，从零开始设计出“泰山”芯片……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理智。但现在，专利诉讼、团队被挖、银行抽贷，三重打击几乎同时到来，就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要把她和“华夏芯”困死在网中央。
她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手指在林峰的名字上悬停了很久。最终，她还是点开短信界面，一字一字地输入：“林省长，我可能撑不过一个月了。团队被挖走三分之一，专利诉讼提前开庭，银行的钱下周就会断。抱歉，让您失望了。”
发送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七分。
三分钟后，手机震动，林峰的回复来了：“给我两周时间。团队可以重建，专利我来协调，资金会有办法。温总，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愿意帮你们，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们在做对的事。对的事，值得坚持。”
温知秋看着这条信息，眼眶突然红了。她仰起头，深深吸了几口气，把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然后回复：“好，我等您两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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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金融街某高层公寓。
沈梦予穿着家居服，坐在书房里盯着电脑屏幕。她搭建的跨境资金流动监测模型正在运行，屏幕上，一条条资金流向如血管般交错延伸。
突然，一个红色警报弹了出来。她点开详情，脸色瞬间变了——一笔3亿美元的资金，通过复杂的衍生工具组合，正在大规模做空三只股票：“东海精密”、“华大材料”、“中科封装”。这三家公司，都是“华夏芯”的核心供应商。
做空的时机非常精准，就在“华夏芯”团队被挖、专利诉讼传票送达的消息传出后一小时。做空报告来自境外一家名为“前沿分析”的小机构，但报告内容极其详实，连三家供应商内部的订单下滑数据、现金流紧张情况都一清二楚——这明显是有内部信息泄露。
沈梦予立刻调出这三家公司的股东名单，发现它们都有境外机构投资者。而其中一家机构的注册地，正是开曼群岛。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峰留给她的那个号码。铃声响了三声后被接起。
“林省长，我是沈梦予。监测到异常做空行为，目标针对‘华夏芯’的供应链企业，规模3亿美元，手法专业，疑似有内幕信息配合。报告已发您加密邮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林峰沉稳的声音：“知道了。你继续监测，记录所有交易细节。明天上午，我会让证监局启动交易行为调查。”
“林省长，这次做空可能只是开始。”沈梦予提醒道，“如果‘华夏芯’真的撑不住，这些资金可能会进一步做空整个东海半导体板块，甚至引发连锁反应。”
“我明白。所以‘华夏芯’必须撑住。”林峰顿了顿，“沈研究员，你叔叔那边……最近有什么异常动向吗？”
沈梦予愣了一下，声音低了些：“他前天找我吃饭，问我是不是在帮省里做跨境资金监测。我没承认，但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劝我‘别趟浑水’。”
“注意安全。如果有任何不对劲，立刻联系我。”林峰语气郑重，“你做的这些工作，很重要。”
挂断电话后，沈梦予坐在书房里，久久未动。窗外，金融街的灯火依旧璀璨，但她知道，在这片光鲜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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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东海宾馆八楼套房。
林峰站在窗前，手机屏幕上是沈梦予发来的监测报告。3亿美元做空，手法专业，时机精准。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商业竞争范畴，更像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金融围猎。
他给证监局局长陈明发了条信息：“明天上午九点，到我办公室，专题研究异常交易行为监管。”
然后，他调出顾清晏准备发送给省委政研室的那份“学术案例分析”，快速浏览了一遍。报告写得很好，数据扎实，逻辑清晰，但刻意模糊了具体企业名称，只说是“某外贸代理公司”。
林峰思考片刻，在报告末尾加了一句话：“此类数据异常如普遍存在，不仅虚增外贸数据，掩盖真实经济结构，更可能为跨境热钱流动提供通道，需引起高度重视。”
点击发送。
做完这些，他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摊开笔记本。在第一页上，他写下三行字：
外贸——数据造假——热钱通道？
科技——外资并购——控制权转移？
金融——做空围猎——系统性风险？
三个问号，三条线索，正在逐渐指向同一个方向。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对方完成布局之前，撕开一道口子。
窗外，夜色深重。东海这座不夜城，依然灯火通明。但在那些光芒照不到的角落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悄然打响。
林峰合上笔记本，关掉台灯。黑暗中，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如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