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风声,桥下水流声。
陈逸那句冰冷而实际的质问,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切开了林默描绘的所有宏大愿景,直指血淋淋的现实核心。
“……你们打算,让为这段文明作传的人,和那些创造了文明的人,吃什么?”
苏曼刚刚被那句“为文明作传”点燃的心,瞬间被这盘冷水浇得一个激灵。
她下意识地看向林默。
这是一个商人的本能反应。她可以为理想一掷千金,但她必须知道,这理想的基石,到底是什么。是沙上的楼阁,还是岩石上的城堡?
陈逸的目光也死死锁在林默身上。他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不再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他要看的,不是花言巧语,不是空头支票,而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否真的想清楚了这个问题。
林默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他甚至笑了笑,那笑容在漫天雨雾中,显得格外坦然。
“陈先生,您问反了。”
“哦?”陈逸眉头一挑。
“不是我们让他们吃什么。”林默的语气平静,却掷地有声,“而是他们,本该吃什么。”
他伸手指了指石栏上那块流光溢彩的凤凰绣片。
“这样一件作品,如果放在巴黎的顶级奢侈品工坊,由一位有‘匠人’头衔的欧洲绣工来完成,它会被定价多少?十万欧元?还是五十万欧元?那位绣工,又能拿到多少酬劳?”
他没等任何人回答,目光转向苏曼:“苏总,你是行家,你告诉我。”
苏曼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一个保守的数字:“如果算上品牌溢价和大师署名,进入拍卖行,七位数欧元也是可能的。工匠的酬劳,至少是六位数。”
“六位数欧元。”林默重复了一遍,然后他转回头,看着陈逸,“可是在裕南,绣出它的那位老婆婆,她想要的,可能只是够她孙女风风光光出嫁的几万块人民币。而更多的人,他们卖掉自己的手艺,换来的,可能只是几百块,甚至几十块。”
“凭什么?”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柄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就因为他们生在山里?就因为他们不懂什么叫‘品牌’,什么叫‘溢价’?就因为他们善良淳朴,不懂得为自己的才华标价?”
“陈先生,我们要做的事,不是施舍。而是归还。”
“把本就属于他们的价值,还给他们。把被这个世界剥夺的尊严,还给他们。”
“让他们靠自己的双手,靠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堂堂正正地站着,过上体面的生活。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东西是宝贝,是值得被全世界尊敬的宝贝。”
林默说完,雨中一片寂静。
苏曼怔怔地看着他,握着伞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商业逻辑,还可以这样解读。这不是扶贫,这是一种价值的重新锚定,是一场财富的重新分配。
陈逸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林默,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归还。
这个词,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痛的地方。他一生都在与资本的贪婪和傲慢对抗,他痛恨的,正是这种对美的无情剥削和定价。他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却没想到,在一个他最看不起的,年轻的官员口中,听到了他一生都想呐喊,却从未说出口的话。
林默的脑海中,陈逸那灰色的剧本,正在剧烈地变化。
【厌倦】和【嘲讽】的字样正在飞速褪去,一簇微弱的、金红色的火焰,从那片死灰的底部,顽强地燃烧起来。
【关键词更新:【被点燃的创作火焰】、【最后的理想守护】、【绝对的掌控欲】】
许久,陈逸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满是水汽的江南空气,都吸进肺里。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看向林-默和苏曼,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可以出山。”
苏曼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但是,”陈逸的话锋一转,变得无比锋利,“我有一个条件。一个你们必须答应,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余地的条件。”
“您说。”林默平静地看着他。
陈逸伸出三根手指,那手指修长而有力,像握过画笔,也像握过刻刀。
“第一,这个品牌,我拥有艺术上的一切决策权。从设计,到门店,到广告,任何一个视觉细节,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
“第二,我不要你们一分钱的薪水,也不要任何股份。”
苏曼一愣,这条件,未免也太……好了?
“第三,”陈逸的目光扫过苏曼,最终定格在林默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天章’品牌未来所有利润的百分之三十,必须拿出来,成立一个独立的、由我本人,以及我指定的第三方共同监督的信托基金。”
“这笔钱,”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庄严,仿佛在宣读一份神圣的誓言,“将永久性地、不可撤销地,用于改善那些大山里工匠们的生活,培养他们的后代,保护和传承那些即将失传的技艺。只要‘天章’存在一天,这个基金就必须存在一天。”
百分之三十!
永久性!
不可撤销!
这三个词,像三座大山,轰然压下。
苏曼倒吸一口凉气。她瞬间明白了,这不是一个“好”条件,这是一个“苛刻”到极点的条件。
对于一个奢侈品品牌而言,净利润的30%是一个天文数字。这相当于直接砍掉了企业未来三分之一的盈利预期。任何一个理智的投资人,都不可能答应这种近乎“自残”的条款。
她看向林默,眼神里充满了挣扎。
林默却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我答应。”他看着陈逸,回答得干脆利落。
陈逸的目光转向苏曼,那眼神仿佛在说:他说了不算,钱,是你的。
整个石桥上,所有的压力,瞬间都聚焦在了苏曼一个人身上。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觉得手心滚烫。
她脑子里,无数个数字在疯狂跳动,无数份财务模型在飞速演算。理智告诉她,这太疯狂了,这是一场豪赌,一场胜率极低的豪-赌。
可是,她的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默刚才说那番话时的样子。
“把本就属于他们的价值,还给他们。”
“把被这个世界剥夺的尊严,还给他们。”
这些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中回响。
她忽然明白了。
如果她今天拒绝,那么“天章”从诞生的第一天起,就背叛了它的灵魂。她和陈逸口中那些“闻到肉香就扑上来的鬣狗”,又有什么区别?
林默和陈逸,这两个男人,一个用理想,一个用规则,共同为她设下了一个无法拒绝的“阳谋”。
苏曼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商人气息。
她抬起头,迎上陈逸审视的目光,然后,她笑了。那笑容,明艳,坦荡,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然。
“陈先生,”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我不仅答应。我还要以我个人的名义,再向这个基金会,注入第一笔一个亿的启动资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而且,我请求,能成为这个基金会的监督人之一。”
这一次,轮到陈逸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看着她眼神里那份不输于任何人的坚定与真诚,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最后一块拼图。
一个有理想的掌权者。
一个有情怀的资本家。
一个有风骨的艺术家。
这个荒谬的组合,在这一刻,在这座江南的雨中石桥上,正式成立了。
“好。”陈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极淡、却发自内心的笑容,像雨后初霁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周围的阴霾,“既然如此,合作愉快。”
他向苏曼伸出了手。
苏曼也伸出手,两只手在空中紧紧握在了一起。
一直沉默的林默,将自己的手,也覆盖了上去。
三只手,叠在一起。
雨,不知何时,停了。
乌云散去,一缕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桥上,也洒在那一排铺在石栏上的,来自大山深处的“宝贝”上,为它们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那么,”陈逸收回手,他整个人的气场已经完全变了,那份隐士的闲散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顶尖艺术总监的锐利与高效,“从现在开始,听我的。”
他看了一眼苏曼那身价值不菲的风衣和脚下的高跟鞋,眉头微皱:“明天,换上最耐磨的登山鞋和冲锋衣。”
他又转向林默:“你,立刻去订三张最早飞往西部的机票。不,两张。”
“为什么是两张?”苏曼不解。
陈逸的目光望向遥远的西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创作的烈火。
“因为在设计出第一件能让我满意的作品之前,”他缓缓说道,“我,要住在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