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开荒新田
民国三十一年的春风,裹着大通河的冰碴子,掠过连城小镇的九座城堡。范家堂屋的正中央,九天圣母的神像披着范庆歆送来的织金红袍,头冠上缀着的琉璃珠在烛火下流转,映得供桌上的瓜果贡品泛着层光晕。吴淑玲颤巍巍地往香炉里添了三炷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神像肩头打了个旋,竟顺着玄木天然的纹路钻进衣袂褶皱里,仿佛被神像吸了进去。
“三年了。”她望着神像慈悲的眉眼,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愁绪。自范庆玄归西后,这尊由湟水玄木雕琢的圣像就成了范家的精神支柱,每日的香火从不断绝,初一十五还会换上新的袍服,可别说范庆玄临终时说的“选新马脚”,就连那年开光时的异象都再没出现过。范槐荣端着铜盆进来换水,九岁的少年已经长到了炕沿高,眉眼间有了范庆玄的影子,他指着神像底座:“娘,你看这木头上的纹路,好像比上月深了些。”
吴淑玲凑近细看,玄木表面的墨绿色纹路果然像水纹般微微起伏,指尖触上去,竟比寻常木头凉上三分。她叹了口气,将宝瓶里的旧水倒进铜盆,水面漂着的几片槐树叶突然直立起来,像在朝神像行礼——这是范家从洪洞带来的老规矩,每次换水都要从湟水岸边捡些槐叶放进瓶中,算是让圣母记着老家的根。
变故发生在麦收后的六月。范槐礼和宋狗宝在河桥码头卸军粮时,马步青的队伍突然像狼似的扑了过来,皮鞭抽得空气“啪啪”响。“都给老子站好!”个歪戴军帽的军官用马鞭指着码头上的苦力,“委员长有令,年满十六至四十五的,全给老子当兵去!”
宋狗宝将范槐礼往货堆后推了推,自己抡起扛货的木杠就冲了上去:“狗娘养的!老子打鬼子还行,给你们当炮灰?”没等木杠落下,就被两个士兵按在地上,枪托像雨点似的砸下来。范槐礼想冲过去,被旁边的老码头工死死拽住:“傻小子!你哥是想让你活着回去!”
等范槐青和范槐明赶到码头时,只剩下满地的血迹和散落的麻绳。码头工人们七嘴八舌地说,抓壮丁的队伍往西宁方向去了,被拉走的有三十多人,宋狗宝被打得最重,怕是熬不过今夜。范槐青沿着大通河追了三里地,只捡到宋狗宝常戴的那顶破草帽,帽檐上还沾着他的血。
“怕是被西北军整编走了。”范庆歆带来的消息让人心沉到了谷底。她丈夫把三锋从抗日前线捎回的家信里说,国民党的部队像填不满的窟窿,今天补充的兵,明天就可能死在战场上,马步青的队伍被编入暂编师后,光是中条山一战就折损了七成。“三锋说,他们团里从甘肃抓来的壮丁,十个里有八个活不过三个月。”
范槐明把王地主家给的月钱全换成了银元,托鲁土司府的老管家去西宁打点,得到的回话却是“查无此人”。他蹲在大通河边,看着自己给人熬药膳磨出厚茧的手,突然狠狠捶了下水面:“狗宝是为了护着槐礼才被抓的,我这个当哥的却连他的下落都找不到!”水花溅在他脸上,混着眼泪往下淌。
日子像大通河的水,不声不响地流到了民国三十三年。吴淑玲的咳嗽从秋到冬就没好利索,开春时咳出了血,范槐明按范庆隆留下的方子抓了药,却怎么也止不住。临终前,她让范槐荣扶着,最后看了眼堂屋的神像:“告诉圣母……我们没忘了她的话……”咽气时,手里还攥着范庆玄留下的半块青铜镜碎片,镜面映着神像的影子,像个小小的太阳。
吴淑玲的坟刚堆好,连城镇就空了大半。日军虽然没打到甘肃,可抓壮丁的队伍和苛捐杂税像两条毒蛇,把镇上的人逼得往深山里逃。范槐青的走货郎生意彻底黄了,独轮车停在院角生了锈,车辕上的“洪洞范记”木牌被晒得发白。他蹲在大通河边,看着范槐明在地里插秧,巴掌大的地块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是土司时代就留下的旧制,租子要交三成,剩下的粮食连填肚子都不够。
“得找新地。”晚饭时,范槐青把最后一块青稞饼掰给范恩祥,“我和槐明哥去北边山里看看,听说土司的老官庄一带,有没人要的荒地。”张竹抱着刚会走路的范恩福,指尖绞着衣角:“山里怕是有狼吧?再说,离镇子远了,圣像谁来照看?”
“我留下。”范槐荣挺起胸膛,十三岁的少年已经能帮着家里干活,“我天天给圣母上香,每月去你们那儿送次粮食。”他望着堂屋的神像,眼里闪着光,“圣母会保佑我们的。”
第二天一早,范槐青和范槐明揣着青稞饼,顺着河桥下面的沙沟往北边山里走。沙沟里的卵石被洪水冲得溜光,脚底下稍不留意就会滑倒。走了整整一天,除了偶尔遇见几只野山羊,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范槐明的药篓里装着些草药,是他沿途挖的,说“山里潮气重,备着防风湿”。
第三天晌午,他们在一处山坳里看到了人烟。个放羊的老汉说,这里叫普官山,是当年土司手下管家丁的小头目住的地方,“虽说没大河,可雨水足,地肥得很,撒把种子就能长”。老汉指着远处的平川:“鲁家湾那边有几十户人家,都是土司时代留下来的佃户,你们去那儿问问,说不定有荒地。”
鲁家湾的村子藏在山坳里,土坯房的墙头上晒着青稞,几只鸡在路边啄食。村长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听说他们是洪洞来的范家人,眼睛亮了:“你们是带玄木圣像的那户吧?我爹当年给土司当差,见过你们祖上的人!”他领着二人往村后的山头走,“那片坡地没人要,以前是放马的,石头多了点,可垦出来种杂粮,够你们一家人吃的。”
范槐青看着那片坡地,心“怦怦”直跳。虽然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可土是黑的,用手一攥能攥出油来。更奇的是,坡地中央有棵老榆树,树下的土是湿润的,挖下去两尺就见了水。“就这儿了!”他拍着范槐明的肩膀,“咱范家人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回到连城,范槐青把做走货郎攒的钱全拿了出来,从鲁家湾的马老汉手里买了头半大的毛驴,又借住在他家的偏房。马老汉说:“这驴通人性,当年跟着土司的队伍走过河西走廊,能驮能拉。”范槐青摸着驴耳朵,驴竟用头蹭了蹭他的手心,像在应承。
开荒的日子是用血汗泡出来的。天不亮,范槐青就牵着毛驴往坡地去,范槐明背着药篓跟在后面,篓子里装着干粮和水。他们用锄头刨掉野草,用镢头撬开石头,手上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最后成了厚厚的茧。毛驴拉着石碾子平整土地,蹄子磨出了血,范槐青就把自己的布鞋脱下来给驴穿上,光着脚在地里走。
夜里,他们就在坡地旁边的土山崖上挖窑洞。范槐明懂些草药,在泥里掺了些防蛀的艾蒿,说“能住得长久些”。挖了半个月,终于挖出两个窑洞,大的住人,小的圈驴,窑洞口用树枝编了扇门,上面挂着范槐荣送来的红绸——是从圣母神像的旧袍上拆下来的,说“能辟邪”。
鲁家湾的村民们都来看稀奇。马老汉摸着胡子感叹:“多少年没人敢动这片地了,都说石头太多,你们这俩后生,真是有股子犟劲!”有户姓鲁的人家送来些土豆种,说“这地种土豆准能丰收”,范槐青非要给钱,人家摆摆手:“都是苦出身,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霜降那天,坡地终于开垦好了。整整十亩地,被修整得平平整整,石头堆在边缘围成了田埂,像圈守护的城墙。范槐青牵着毛驴往回走,驴背上驮着范槐明挖的草药,远远望去,一人一驴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幅流动的画。
回到连城,张竹和范槐荣早已在门口等着。范恩祥抱着弟弟范恩福,指着驴背上的草药喊:“爹,这是能治咳嗽的吧?”范槐青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个野果子塞给儿子:“明年这时候,咱就能吃上自己种的粮食了。”
民国三十四年开春,范槐青带着范槐明、范槐荣和范恩祥,往普官山的坡地种上了第一茬大麦。种子是从鲁家湾换来的,据说能耐寒,范槐明还在地里撒了些从大通河边挖的草木灰,说“能壮苗”。四人跪在地里,像范庆玄当年在洪洞那样,对着土地磕了三个头,范槐荣突然指着远处的山梁喊:“哥,你看那云彩,像不像圣母的袍子?”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朵巨大的红云正飘过山梁,边缘泛着金光,在坡地上投下片阴影,像只温柔的手。范槐青望着那片阴影,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从洪洞到兰州,从连城到普官山,范家人就像这大麦种子,不管落到哪里,总能扎下根来。
大通河边的庄稼先收了,虽然地块小,产量却不错。范槐青挑着粮食往普官山送,路过鲁家湾时,马老汉说:“你们的大麦快熟了,这几天夜里有熊瞎子下山,得防着点。”他送来把猎枪,是土司时代留下的老物件,说“能壮胆”。
盛夏的普官山,坡地上的大麦泛着金黄。范槐青带着家人住进了窑洞,白天继续开荒,晚上就守在田边。范槐荣和范恩祥在窑洞门口用树枝搭了个棚子,范槐明在棚子下晒草药,张竹则在旁边纺线,远远听着,只有风声和纺车“嗡嗡”的响,像首安稳的歌。
夜里,范槐青会对着连城的方向上香,香灰被风吹向山梁,仿佛能飘到堂屋的神像前。他知道,只要这香火不断,只要范家人还在这片土地上劳作,九天圣母的谶言就不会落空。而那尊静静立在堂屋的玄木神像,正披着月光,看着普官山的灯火,看着范家人用双手在荒山野岭里,开辟出一片新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