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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道~天国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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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红的血滴沿着芮小丹微阖的嘴唇,爬过下巴凝滞的曲线,最后悄然砸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那声音,像一滴粘稠的松脂坠落,在她逐渐稀薄的意识里荡开沉闷的涟漪。王庙村初升的太阳,悬在屋檐错落的轮廓线上,将尖锐的光投射过来,穿透她视野边缘开始摇曳模糊的景物。

视线里的天空带着一种异样的扭曲。意识像被无数纤细的针扎穿般丝丝缕缕泄露逃逸,身体深处那团不断膨胀的灼热与压迫让她明白:结束了。就是此刻,就是这里。仿佛有股巨大的黑暗力量正自腹腔深处向上翻腾,意图将她拖入永恒沉寂。

轰鸣!

一声惊雷撕裂混沌!不是来自天空,而是从她身体内部猛烈地炸开!她感到自己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脊骨,那来自腹腔的沉重骤然被一股新的、凶悍的蛮力搅乱、顶开——一股滚烫的洪流从碎裂中猛然喷涌而出!模糊的视野里,残破的蓝灰色警服下摆被迅速染透,那片深色以恐怖的速度扩张蔓延。

时间被拉长,又陡然压缩。眩晕如浓稠的墨汁,在她眼前弥漫又炸裂。彻底陷落前,视网膜映下的最后一幕,是车底盘闪烁着狰狞的幽蓝冷光,像一个钢铁打造的、冰冷的陷阱,无声地咧开了大口。

……

彻骨的冰凉率先唤醒了躯体残存的感知。无边无际的白,毫无缝隙地侵占着视野,白得让眼窝深处阵阵抽痛。天花板低垂的白色灯管阵列,是唯一的景物。每一次短促而艰难的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难以名状的沉重,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每一次挣扎都仿佛牵动一块无法搬动的顽石。

意识如碎片,在冰冷麻木的躯壳内缓慢回流。

死亡…竟也需要如此繁琐的过程吗?这个念头刚一浮现,立刻便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不对。死亡不该有痛感,不该有这种冰冷的、几乎无法摆脱的钝重。

她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冰凉的塑料触感传来——输液管?随即,皮肤对那种几乎侵入骨髓的消毒水味道有了反应。

还活着。

胸腔深处那颗被巨大的沉寂笼罩了许久的心脏,此刻猛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开始以一种濒死般的狂乱节奏搏动起来。还活着!但这感知迅速被那沉甸甸压在小腹上的异物感取代,如同那块顽石彻底压垮了她的身体和意志。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极力想抬起眼皮看清,但厚重的无力感如泥沼般拖拽着她。声音隔着无形的帷幔传来:

“……情况比预想最差的好很多……万幸……没有伤到重要血管……腹腔脏器部分破裂……弹头已经取出,碎片清掉了……”

“……神经损伤……脊柱L1、L2节段……功能恢复……”

声音飘忽不定,其中夹杂着她无法立刻解读的词汇,如同尖锐的冰锥,刺穿了所有混乱的杂音,清晰地扎入鼓膜:

“……胸椎以下高位截瘫……不可逆运动功能丧失……”

意识如同触电般骤然收缩,又仿佛在巨大的轰鸣中彻底塌陷。所有的感知,所有残存的力气,全部朝着那个沉甸甸的、代表着永恒断裂的部位汇流、挤压,凝固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寒,彻底将意识吞噬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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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小丹靠在轮椅上,侧对着病房里明晃晃的大玻璃窗。阳光太过刺眼,以至于窗外被刷得灰白单调的医院楼宇线条,在强光下剧烈地融化、虚浮,仿佛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幻境。消毒水那股特有的、带着锋利边缘的化学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给这沉甸甸的现实烙上印痕。

床头柜上那份薄薄的纸质文件——《解除公职通知书》——静静地躺着,像块棱角分明的灰白石头。封面上那几个方正凝重的打印字,如同沉重的烙铁,一下下烫在心上。不用看内文,每个字她都早已在冰冷的规章条款里咀嚼过无数遍。一个丧失了行动能力的刑警,之于警队,只能是必须被摘除、清理的部件。

她伸出手指,指腹近乎麻木地擦过那份通知书微微凹陷下去的封皮纹理。指尖下是纸张粗糙而倔强的质感,以及那行冰冷的、代表着她十七年职业生涯最终句点的铅印字体。良久,她才终于有了动作——极其缓慢地,从轮椅一侧的挂钩上,取下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

里面是她最后一次穿过的警服。藏蓝的颜色,被暗褐色的血渍大片大片洇染开来,边缘处凝固的血块板结成令人心悸的硬痂。衣物上还残留着一股复合的气味——硝烟的辛辣刺鼻,血腥的铁锈腥甜,甚至还有一丝火焰燎烧后留下的、无法清洗掉的焦糊气。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凝固成一块沉重冰冷的、名为过去的铁块,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手。

她小心翼翼地将叠好的警服摊开在膝盖上。指腹缓缓抚过被暴力撕开的裂口边缘,抚过那些暗沉坚硬的血斑。

够了。

手腕翻转,手臂带动僵硬的肩膀,将那团代表着彻底告别过去的布料,毫不犹豫地投入敞开的垃圾桶里。灰蓝色的制服撞上塑料桶壁,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像一场潦草而无声的祭奠。

室内归于死寂。只有病房特有的消毒水味依旧在寂静里弥漫。轮椅轮毂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清晰印在脊骨尾椎某个尖锐的、无法再被双腿感知的位置。那个名为“脚”的概念,已然碎裂,飘散,在遥远的、无法触及的虚无之中。

门开了。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近乎凝固的空气。芮小丹没有动,目光依然固定在窗外那片被阳光漂得惨白刺眼的虚空里。视线所及,是模糊的灰白楼体轮廓在强光下摇曳。

“该去做今天的康复了。”护工周娟的声音很温和,像一阵小心翼翼试探的风,悄悄拂过沉闷的室内,“时间到了。”

轮椅被轻柔地推动,碾过洁净的地面,发出持续的、轻微而规律的沙沙声响。轮子转动的节奏异常稳定,周娟的动作熟练而克制,几乎没有晃动。甬道两侧的白色墙壁、闪亮的金属扶手、标牌上冰冷的指示文字,在眼前无声地缓缓流淌后退。

当丁元英的身影在长廊尽头那片冷白色的光晕中浮现时,那感觉极其怪异,仿佛是时间在行进中被强行折弯了一瞬。他斜靠在一扇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门旁,身后是康复中心大厅那些冰冷的金属器械泛着的冷淡光泽。走廊顶部惨白的荧光灯落在他身上,将他身上的深灰色棉麻外套笼罩在一层几近透明的清冷之中,使他整个人像一尊没有温度、被时光长久打磨过、如今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下眉宇的雕像。

距离被轮子碾过,缩短到仅数米。

丁元英的目光落在轮椅轮毂边缘那道冰冷泛着银光的金属边缘上,然后缓缓上移,掠过她盖在毛毯下、平坦而毫无生气的双腿轮廓,最后,定格在她脸上。他的眼神里没有芮小丹以为会有的震惊,没有怜悯,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如同午夜寒潭的沉寂。在那沉寂的潭水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无法捕捉的暗流在悄然涌动。他抿着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下颌的线条绷紧得如同雕刻。

四目相接的刹那,空气像是淬火的钢铁般骤然绷紧。四周康复器械运作的低沉嗡鸣,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护工鞋底摩擦地面的细碎声响,在这极致紧绷的对视中,诡异地被无限推远,只剩下沉重的寂静在两人之间无声膨胀,压迫着每一寸空间。

护工周娟的脚步,在某种无声的暗示下,倏然停住了。轮椅稳定地停下,空气也随之凝固。走廊惨白的灯光似乎比先前还要森冷,带着一种侵入骨髓的寒意,静静地吞噬着每一缕声息。

丁元英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是积攒了无尽的时光碎片与无言的重压,最终才挣扎着冲破那沉重的阻隔。那声音从胸腔深处震颤着钻出,带着金属在冰雪中摩擦时才有的低沉喑哑,落在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音节都敲打着沉默的冰面:

“我一直在这里。” 没有询问,没有安慰,只余一句凿凿凿凿的陈述,如同冰冷的石碑上刻下的唯一铭文。

芮小丹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勾起的弧度冰冷得像寒夜里骤然崩裂的薄冰。深褐色的瞳仁里不见丝毫光彩,只有一潭枯寂的深水在缓慢地映照出对面那个男人的轮廓。她的声音平直得像一块用旧了的、边缘磨损而失去弹性的木板,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凉的、毫无生气的锐利:

“现在呢?”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自己膝盖上覆盖着的、那层静止而毫无起伏的蓝色毛毯。那冰冷的讽刺,此刻才像一条缓缓收紧的蛇,缠绕上字句的骨架:“这副样子……还能被你当块料?”

这句话落下,两人之间的空气彻底冻结了。窗外的阳光,穿过冰冷的窗棂,在轮椅光滑的金属扶手上投下一道清晰的、锐利的亮线。那道亮线,横亘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形的切割线,将这幽长清寂的走廊分割成两个沉默对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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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被窗框分割成一块块规整的光斑,斜斜地铺满了康复大厅光洁如镜的地板。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屑,在那一道道凝固的光柱中无声地沉浮。远处不断传来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病人压抑的闷哼和康复师专业而平板的鼓励话语——所有这些嘈杂的声音,在此时此地,都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过滤着,显得遥远而模糊。

芮小丹的双手死死抠住轮椅冰凉的金属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一种毫无血色的青白。她的手臂肌肉绷紧、微微颤抖,竭尽全力将自己的上半身向前拖拽。每一次挣扎,都像在与一条无形却韧性极强的胶带反复撕扯。双腿如同浇筑在地面下的铁桩,沉重、稳固,无法挪动一丝一毫,沉重地拖曳着她整个身体。额角渗出的冷汗迅速汇聚成珠,顺着她瘦削的颧骨滚落,“啪嗒”一声砸在反光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几步之外,丁元英抱臂斜倚在支撑复健双杠的一根冷硬立柱上,脊背微微弓着。他那总是深邃如幽潭的目光,此刻落在大厅对面墙壁上一处模糊的光斑上,似乎刻意绕开了她挣扎的狼狈中心。唯独他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在瘦削的手背上隐隐跳动,指节绷得像要穿透皮肤一般,无言地泄漏着那具看似静止的躯体里翻涌的暗潮。

“咳……” 一声极轻微的低咳似乎想要强行压下喉头翻滚涌动的什么,丁元英动了动,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研磨出来的沙粒质感,“要不…今天到这里?”

芮小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那一口气刺穿了肺叶深处最脆弱的一隅,带来针扎般的锐痛。她咬紧牙关,牙齿碰撞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牙缝里渗出来的拒绝像是从她咬碎的信念里喷溅出的血沫子:

“继续!”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她的手臂爆发出一种近乎崩溃前的力量。凭借这股蛮力,身体终于又挣动了极其微小的一段距离,仿佛悬崖边摇摇欲坠的残石又向前挣扎着滑落了毫厘。可就在这时,那紧紧绷住的力气猛然断裂!身体如同一截被瞬间抽去骨架的沉重布偶,无可挽回地向侧面滑倒!轮椅一侧的扶手冰冷地撞上她的肋骨,猝不及防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周娟的动作迅如一道影子扑了上来,却不及另一个身影更快。几乎是芮小丹倾斜姿态的刹那,丁元英已经从倚靠的立柱旁电射而至。他的手臂以一个异常简洁又沉稳的角度稳稳地插进她的腋下,另一只手迅速绕过她微弯的脊背,用半个胸膛顶住了她瞬间失控的下坠之势。掌心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运动衫布料传来,稳稳地抵住了她的后腰,那股瞬间爆发的支撑力量坚实、可靠,如同一堵突然出现在倒塌危墙前的山岩墙壁。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似清泉又微带苦涩的烟草气息瞬间罩住了她,像一层密不透风的壁垒。

但就在他稳住她的同一秒,芮小丹的手臂带着近乎疯狂的决绝力道猛地挥开!像躲避突然袭来的剧毒蛇蝎,那力道之大,指甲甚至在他结实的小臂上划开一道锐利的白痕,继而迅速浮现刺目的红痕。

“别碰我!”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到劈开空气,像一块被巨石碾碎的薄冰,碎屑带着锋利的边缘四下迸溅,在空旷的大厅里回响,引得远处几个模糊的人影朝这边惊愕地张望。

丁元英被她这猛然的推拒弹开了一小步,手臂悬在半空凝固了一瞬。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那对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古井底端结冰的寒潭水,幽暗无光,倒映着她此刻因愤怒与羞辱而扭曲的脸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收回了手臂,双手重新插回裤兜深处。站姿恢复了之前的松弛,仿佛刚才那个瞬间的爆发从未发生。

只有地板上那道被他鞋底快速移动时蹭出的、几不可见的细小划痕,如同一声未出口的叹息,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丝无法抹去的存在证明。

窗外的夕阳正一寸寸沉落,将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成一片燃烧的金红色熔炉。霞光穿透玻璃,霸道地灼入宽敞的大厅,为那些冰冷的、沉默矗立的复健器械投下长长的、浓烈如血的斜影。芮小丹固执地将轮椅停在一架笨重、金属感冰冷刺目的步行器旁,手肘撑在扶手上,掌心用力抵住不断隐隐作痛的额角,企图用那一点点刺激压下脑海里疯狂翻搅的嗡鸣。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那种丁元英特有的、内敛而沉稳的频率。他在距离轮椅约一米处停下,不远不近。他手上多了两样东西:一杯还蒸腾着缕缕白气的温水;几页折起的文件纸被随意地握着。

他将纸杯稳稳递出,放在她轮椅扶手特意设计的杯架凹槽里,动作精准利落得仿佛训练过无数次。水没有晃动,蒸腾的热气却在杯中打了一个小小的旋涡。

芮小丹没有看水杯。

“欧阳那边打了几次电话,”丁元英的声音平平响起,如同清冷的雨滴落在坚硬的水泥路面,没有涟漪,“肖亚文把古城那套平层收拾好了。”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她搭在轮椅扶手上、因用力过久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暖气管道去年换过,主卧和卫生间有地暖。”

信息简洁递出,像在陈述一份工作清单。

芮小丹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视线穿透步行器冰冷金属骨架的缝隙,落在一处被夕阳照得刺眼的反光地板上。那片反光灼得人眼睛发酸,却始终没有移动开目光。

“你的音响系统还在。”丁元英补充了一句,语气无波无澜。他略微转动身体,将那几页折起来的打印纸递向周娟的方向,“这个是楚风托人送过来的。”他的声音低了一度,里面似乎带着某种极其隐晦的评估意味,“一个德国的研究团队项目细节……国内康复中心的合作招募申请。主要方向是腰椎神经损伤的电刺激再训练……他们下个月开始在京城医院启动项目组。”

纸页在空气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我看了准入要求和评估项。”丁元英的语速依旧稳定不变,只是在提及“评估项”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极快地扫过她盖在毯子下的双腿,“你的创伤时间和身体指标……适配性……很高。”

周娟下意识地上前半步,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有些无措地看向芮小丹,显然在等待最终的指令。纸张的边缘被夕阳光线勾勒出细碎金边,如同某种通往另一个未知国度的邀请函。

轮椅里,芮小丹的肩膀僵硬地绷紧了一瞬。窗外燃烧般的霞光将她半边脸颊镀上一层倔强的暗金轮廓。空气凝滞了,时间被拖得异常漫长。只剩下步行器冰冷的金属框架在地板上投射出的巨大阴影,如同一道牢不可破的栅栏,沉甸甸地压在他们之间那寸狭窄的空间里。

许久,许久。

芮小丹搭在额头的手缓缓移开,撑着轮椅的扶手,动作迟缓得令人心悸,带着一种几乎能听见骨骼磨合涩响的僵硬。

她抬起手臂的动作是那么慢,仿佛正从一片凝固的沥青沼泽中一点一点地往上拔。手指越过轮椅冰冷的金属扶手,以一种近乎慢镜头的姿态,伸向周娟还停顿在半空中的、执着那份文件的手。

指尖,最终落在了打印纸粗糙而干燥的表面上。那微凉坚硬的触感,自指尖的神经末梢沿着手臂蔓延而上。她的指尖在那行醒目的德文与中文对照标题上极其微弱地停顿了一下。指腹下,那几页薄薄的纸,此刻却重得像承载着一整个世界的未知沉浮。

她的指尖,在粗糙冰凉的纸面上缓缓收紧,将那几张纸稳稳地、牢牢地攥进了自己的掌心。力道之大,指节瞬间又再次迸出一种失血的青白。纸张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被攥紧的呻吟。

她没有去看丁元英的眼睛,也没有再追问任何一个字。

窗外的落日,此刻大半隐入城市天际线的钢筋丛林之后,只余下最后一丝残血般的瑰红在玻璃幕墙上流动、燃烧。那些浓烈如血的、被窗户框架切割成块状的影子,此刻正寸寸褪色,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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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冬日的雪无声飘落,细细密密的,沾湿了庭院小径上旧年的青色石砖。窗玻璃内壁凝结着一层淡淡的朦胧水汽,模糊了院中一株蜡梅虬结的枝干。那零星的、近乎透明的鹅黄小骨朵在细雪中半开半合,吐纳着丝丝缕缕如游魂般的幽香,浸染着斗室内凝滞的空气。

芮小丹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不足寸许之处,最终却只是徒然收紧,握成了拳,没有落下。那架古筝静静卧在窗前,弦丝寂默,像是沉睡。轮椅冰冷金属的坚硬触感无声提醒着某个事实——她的手指力量、她此刻勉强支撑的坐姿,都无力再去催动这需要全身精魂贯注才能响遏行云的旧日伙伴。

茶几上,丁元英的茶烟已经袅袅盘旋了许久,烟气如同凝固的淡雾。那张印制精美的、用中德双语写就的准入通知书安静地躺在他手边。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通知书上,只是长久地沉落在窗外庭院无声覆盖的薄雪里。指间一枚墨玉材质的扳指被他无意识地捻动着,触手冰凉。

“‘不可说之说’,佛祖也得拈花。” 丁元英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像石子投入冰封的湖面,带着洞穿虚空的锐利。他依旧望着窗外那株疏影横斜的蜡梅,“能走的路,都是自己铺好的台阶。”

芮小丹缓缓地、带着一种刻意延滞的缓慢转过轮椅。轮椅的轮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磨过,碾压过寂静,发出刺耳的噪音。

“台阶?”她重复着这个词,尾音像淬过冰。镜子里映出她削薄的侧影和盖在厚毯下的双腿轮廓,镜框的边沿泛着冷酷的银光,“铺到京城医院的手术台上去铺?” 语气里那尖锐的、冷硬的质疑如同冰棱般毫不掩饰地刺破空气。

窗外的雪,似乎在这一刻飘得更紧了。光秃秃的枝影在窗棂上晃动。

丁元英终于侧过身。他没有直接回答她那个锋利的问题,灰白色的烟雾在他脸上浮过,显得轮廓更加模糊。

“楚风当年脑瘤开颅前,”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如同在叙说一件久远的、无关痛痒的旧事,只是墨玉扳指捻动的节奏微不可察地快了一丝,“在手术风险告知书签完字,只问了一句话。”

他微微停顿。芮小丹的目光紧锁着他,尽管背对着窗,镜面反射的光在她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幽影。

丁元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在昏暗中猛地亮了一下:“他问主刀,下了台子,还能不能抽烟。”

一阵突兀的静默在房间里弥漫开来。细雪落下的声音被无限放大。远处似乎传来车辆驶过雪地压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响。

芮小丹怔在那里。镜子里映出的、她那双紧锁在丁元英脸上的眼睛深处,冰封的硬壳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微细的缝隙。那是一种完全预料之外的荒谬感带来的瞬间松动。

良久,一丝古怪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极其缓慢地从她紧绷的唇角向上延展开。那绝非是笑意,更像是对这荒诞世事的一种无力招架后的认输表情。

她转回脸去,背对着他,重新望向窗外。雪更大了些,蜡梅的香气却仿佛更加明晰,丝丝缕缕地透过窗的缝隙渗进来。

“什么时候动身?”她的声音在长久的沉默后响起,如同凝滞的冰河下艰难的第一次开裂。那语调,既不是应允,却也剥离了之前那层咄咄逼人的尖锐硬壳,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尘埃落定后的清冷。

“后天上午十点。”丁元英回答,目光在她身后那把无法再奏响的古筝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窗外无垠的雪还在簌簌飘落,似要将世间的一切沟壑填满。他面前瓷杯中蒸腾的烟雾,带着龙井雨前清冷的暗香,被从窗缝漏进来的风搅动出柔韧、缓慢、难以预料的轨迹。

京城医院康复中心那间玻璃隔开的训练室里,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消毒水和微微汗湿的气息混合而成的冰冷气味,带着一种无菌环境特有的压迫感。贴在丁元英腕表镜面上的那小小一块芯片无声地闪烁着,以恒定的频率向埋藏在芮小丹腰椎附近那片神经丛区域的、另一块更微小的电极发出精密的指令信号。

芮小丹牙关紧咬。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流成数道细小冰冷的溪流,蜿蜒着滑入颈间。身体被特殊的束缚带牢牢地固定在一套冰冷、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控制架上,如同受难的圣女,将脊背每一寸绷紧到极致的状态都暴露无遗。每一次微电流通过腰背神经的刹那,都像有一根烧红的、带着细微倒刺的钢针顺着脊柱猛力穿透。她身体骤然弓起的痉挛,清晰地传递到紧握着记录板的德国医生马库斯眼中,他那双藏在无菌口罩后的深邃眼睛立刻精准地捕捉到这一瞬间的异常反馈。

“强度!”马库斯浓重的德式英语指令短促、清晰,不容置疑,“上调0.3安培!观察股四头肌响应延迟!”

束缚带勒得更紧了,几乎嵌进肌肉。电流灼过神经的尖啸在她颅腔内撕裂回荡。她猛地张开嘴,却没有声音发出,只有喉头肌肉剧烈地上下滚动,如同濒死的鱼。就在这时,隔着一层厚重的单向玻璃窗——那层隔绝训练场与观察室的屏障——一个模糊的、一动不动的侧影印在玻璃上,沉默如磐石。那个影子,在这极致炼狱般的痛苦边缘,投射出一片无声的、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庞大沉重到足以让她窒息的荫蔽。

束缚带被取下,后背的衣物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附在皮肤上,冰冷黏腻。芮小丹靠在轮椅靠背上,身体仍在间歇性地微微震颤。指端因刚才用力过度而麻木冰冷。

马库斯摘下口罩,露出一张轮廓深刻却略显疲惫的脸。他低头快速翻动记录板上的数据,眉头深锁如刀刻。

“芮女士,”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再次审视着刚刚被解除束缚的女人。语气比刚下达指令时略微平缓,却依旧带着德国人的精确刻板,“过去四十八小时的核心肌群群同步率数据……有非常……异常的随机波动。按照我们的记录模型……这种波动……不符合你恢复曲线的预期逻辑区间。它……干扰了最佳信号捕捉窗。”

马库斯的视线越过芮小丹的肩膀,落向厚重的单向玻璃后那片模糊的、只勾勒出一个沉默轮廓的区域。他的眼神锐利依旧,却不易察觉地多了一丝探究。

“波动……在你承受阈值……或者疼痛诱发极限……之后……出现。”他的语速放得更缓,像是在拼凑某个复杂的逻辑拼图,“我假设……那个外部情绪源……可能被你的应激中枢无意识……嵌入了神经信号同步干扰的……模型?”他微抬下巴,朝着玻璃窗方向示意了一下,“那个……一直坐在那里的人?丁先生?”

玻璃窗内外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翻转。玻璃本身明明密不透风,此刻却仿佛成了一道被骤然拉开的帷幕。窗外沉寂而坐的侧影轮廓,瞬间被赋予了无形的、充满暗示的巨大重量,沉沉地压在芮小丹骤然收缩的瞳孔上。

她猝然回头。

厚厚玻璃窗外那个模糊的影子,纹丝不动。那沉默的影子,连同那冰冷的仪器架子、刺鼻的气味和骨头缝隙里残余的幻痛,骤然拧成一股巨大无形的漩涡,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指尖因为残余的电流感而持续麻木冰冷。一股几乎窒息的滚烫猛地冲上眼底。

“停下。”两个字,像是从被强行撕开的喉咙裂缝里硬生生地挤出来。

马库斯的手停在记录板上。他抬起头,探寻的目光射向她。

芮小丹没有看他。她猛地吸进一口气,那气流灼烫着气管深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声音从发颤的唇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如同在冰块上凿刻:“今天全部结束。”

她猛地扭动僵硬的腰背,带动轮椅急转了一个锐角,金属轮子与光滑的地面摩擦出刺耳的锐响。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刚刚在束缚台上积攒的所有残存力气。她推着轮圈,轮椅带着一股倔强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失控感,朝着与玻璃窗完全背离的方向,朝着紧闭着的、通往外界走廊的训练室大门冲去,没有一丝一毫犹豫。

仿佛只要稍微停滞一秒,那扇玻璃、那个影子,就会化作铺天盖地的风暴将她彻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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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被连日的秋雨浸泡着。青灰色的瓦片吸足了水分,沉重地搭在屋檐上。雨珠顺着残破的瓦当往下滴落,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敲出细小而孤寂的轻响。院落角落那株老梨树的叶子也开始黄了,被雨打得簌簌作响,偶尔飘落一片枯黄,落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

丁元英没有撑伞,沉默地穿过垂花门洞。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和眉梢无声地滑下,在深灰色的棉布外套肩胛处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沉重地向下蔓延。他没有直接推门,脚步停在正房门外几步远的檐廊下。那里摆着一张旧藤椅,椅面上搁着一件半叠着的薄绒毯。

他迟疑了一下,在藤椅上坐了。藤条因受冷和潮湿而显得更加冷硬。指间那点未燃尽的烟蒂红光微弱,在檐下渐浓的暮色里如一颗濒死的星。

屋内没有开灯。隔着一扇细密的竹帘和雕花窗棂,依稀可以看到轮椅的一个侧影轮廓。帘后寂静无声,仿佛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檐下雨滴单调的滴答声,和远处偶尔传来被雨幕阻隔的模糊市井人声。

丁元英的身体陷在藤椅略显僵硬的角度里,后背挺得笔直,几乎是一种凝固的姿态。烟蒂的火光在指尖黯淡下去,终于熄灭。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久得仿佛和那冰冷的藤椅、沉重的雨幕融为了一体。

湿冷的寒气顺着四肢百骸缓慢侵蚀。

不知过了多久,竹帘后面传来细微的、极其克制的摩擦声,像是什么东西在被缓慢地移动或折叠着。接着,极其轻微的轮毂转动声响起,隔着窗棂上的雕花格子,一点点接近。轮椅停在了竹帘后方的那片昏暗里。

隔着那层细密如篦子的竹帘,丁元英只能隐约勾勒出帘后那个僵坐着的、几乎与阴影重叠的轮廓。湿冷的水汽似乎也沁透帘子渗进来。

“我订了机票。” 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干燥沙哑的质感,仿佛刚被烟熏过,“明天下午,回法兰克福。”

檐外,雨声骤然变大。密集的雨滴打在房顶瓦片上,爆开一片细碎、冷漠的嘈杂。

空气像一块冰冷的铁,压在他的胸口上,沉甸甸的往下坠。

丁元英闭了闭眼。眼前仿佛闪过京城医院那间巨大冰冷的训练室,厚重的单向玻璃后那一片几乎凝固的死寂,被束缚带上她骤然弓起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对抗和撕裂的背影……然后是古筝上蒙着的那一层无声浮尘……古城屋檐下这冰冷绵密的秋雨……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挣扎着出来,沉重而短促,如同沉闷的击打。

这声“嗯”落地后,整个院子、整个世界,只剩下愈发绵密冰冷的雨声。如同无数张网,一层层无声地覆落下来,沉甸甸地包裹着一切。

屋内的轮椅轮毂再次极其缓慢地转动起来,发出细微的磨擦声响。隔着竹帘,可以看到那个轮廓向后移动了一些,最终彻底隐入了屋内那片愈发浓重的黑暗之中,与沉寂彻底融为一体。

夜雨,毫不停歇地笼罩着整个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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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倾泻下来,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将古城“格律诗”旗舰店门口铺满了一地破碎跃动的碎金。橱窗内摆放着精致的音响组合,线条流利。背景墙的射灯在精心陈设的音箱金属面板上投下点点冷光。店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暖木头气息和电子设备待机时特有的微弱余热味道。

肖亚文推门而入,身上带来室外一股清冽的空气。她一边将围巾搭在臂弯里,目光一边习惯性地在店内扫过。随即,她的视线定格在某一点上,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动作和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眼中骤然爆发出巨大、毫不掩饰的惊愕。

声音区试听位那宽大柔软的牛皮沙发上,一个身影坐在那里。那人背对着门口,穿着一件样式极其简洁的月白色开司米毛衫。那人脊背挺直,微微低头,手中正翻阅着一本摊开在膝盖上的产品图册。

那人……站着的!

那人站着的!

肖亚文的呼吸猛地窒住。她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怀中的围巾滑落到地板上,也浑若未觉。她的目光死死胶着在那道笔直、沉静的背影上,从上至下,一遍遍确认着那双腿——双腿笔直地支撑在地面,脚上穿着一双干净柔软的米色平底鞋。

脚步声在静穆的店内响起,从容而稳定。那背影应声缓缓地转过身来,动作流畅而毫无滞涩。

是芮小丹。

阳光从落地窗穿透进来,如同一面流动的金色纱幕,恰好将她整个笼罩其中,为她乌黑的发顶和柔和的面部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或许是阳光太过明亮,抑或是情绪来得过于猛烈,肖亚文双眼瞬间被一片模糊的泪意充斥,视线里那张清晰的面孔也变得朦胧摇曳起来,如同浸在水底的古旧影像。

小丹脸上绽开的那个笑容,却在此刻穿透了肖亚文眼中迷蒙的水汽,清晰地烙印在她骤然紧缩的心上——不是往日里那种如同初雪融化般清亮透明的笑,而是一种经历过漫长极夜煎熬后,终于迎来第一缕暖阳般的沉静温煦。那笑容深处裹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像是千山跋涉后的尘埃落定。

肖亚文脚步急切,高跟鞋敲击地板的速度骤然加快。

“丁哥在后院。”芮小丹看着她走近,目光越过肖亚文的肩膀,落在店内通向后面小院的那扇虚掩着的木质窄门上。她的声音平和清润,如同被温泉水细细打磨过的鹅卵石。肖亚文猛然转头,目光追逐着那个方向。

虚掩的门后,是通往那间古意盎然的茶室的小径。深秋的薄阳斜斜铺在碎石子上。

窄门被轻轻推开。丁元英正背对着门口,斜靠在一张藤编的躺椅里。他姿态松弛,几乎是半陷在那柔韧的椅背里。阳光同样慷慨地洒在他的身上,将他身上那件质地普通的深灰开衫罩进一片暖金色中。手中那只青瓷杯里升腾起淡薄如烟的茶雾,在他眼前缭绕。他似乎正专注地望着小院墙头一株不畏微寒、兀自在冷秋中舒展着几瓣火红叶片的小枫树苗,在午后的微风里微微摇曳。

空气里一片静宁。

“丁元英。” 芮小丹唤道。声音不大,却在清寂的小径上空清晰地荡开。三个字,平平正正,如同在念一句被光阴浸泡过无数次、早已失了棱角却又浑厚无比的咒语。

躺椅里那个沉静的背影,动作在这一瞬间有了极其微妙的变化——整个肩背的线条似乎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速度,向下沉落了几毫米。那不是松懈,更像是某种长久负载于筋骨之上的、早已融入呼吸的无形沉重,在这一声轻轻的呼唤里,被彻底卸下,无声无息地融入了此刻流泻而下的阳光之中。

小院里静得出奇。只有微风拂过墙头细弱枝叶的柔韧声响,轻悄得如同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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