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犬的狂吠与马蹄践踏枯枝的碎裂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云渺被“弃”紧紧拽着手腕,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片被当地人视为禁忌的苍茫山深处。身后的追兵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呼喝声与犬吠愈发清晰迫近。
“快!”“弃”的声音短促而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胸前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奔跑而崩裂,暗红色的血迹迅速洇湿了粗糙包扎的布条,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拉着云渺,向着那片愈发浓密、光线也愈发昏暗的古老森林奔去。
踏入森林的一刹那,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外界的喧嚣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大半,空气骤然变得阴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息和某种说不清的、带着甜腻感的异样花香。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面厚厚的落叶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这边!”“弃”没有丝毫犹豫,拉着云渺转向一条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狭窄兽径。他的步伐虽因伤势而略显虚浮,但方向却异常明确,仿佛对这片所谓的“绝地”并非一无所知。
身后的追兵似乎在那道无形的界限前犹豫了片刻,犬吠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但很快,在主人的催促下,还是追了进来。只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呼喝声中也带上了几分警惕。
“这鬼地方……小心点!”追兵的叫嚷隐约传来。
云渺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双腿沉得像灌了铅。她不敢回头,只能紧紧跟着前方那个虽然踉跄却异常坚定的背影。荆棘划破了她的衣衫和皮肤,留下细密的血痕,但她已浑然不觉。
突然,“弃”猛地停下脚步,将云渺往身边一块布满青苔的巨大岩石后一拉,两人紧紧贴靠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他抬手,用一根手指抵在苍白的唇边,示意她绝对安静。
透过岩石的缝隙,云渺看到几名穿着晋国皮甲的士兵,牵着不断在地上嗅闻、却显得有些迟疑的猎犬,小心翼翼地搜索过来。距离近得几乎能看清他们脸上紧张的神情。
“妈的,味道到这里淡了……”一个士兵低声咒骂。
“这林子邪门得很,头儿,还要往里追吗?”另一个声音带着怯意。
那被称为“头儿”的军官,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他警惕地环顾四周阴森的环境,又看了看手中似乎受到干扰、不再兴奋的猎犬,咬了咬牙:“再追一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没法向上面交代!”
他们继续向前搜索,但速度更慢,也更加警惕。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浓密的林木之后,声音也渐渐远去,“弃”才缓缓松了口气,但紧绷的身体并未完全放松。他侧耳倾听了许久,确认暂时安全,才拉着云渺从岩石后走出。
“他们……好像迷失方向了?”云渺喘息着,低声问道,心中仍有余悸。
“不全是。”“弃”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开着奇异艳丽花朵的藤蔓和灌木,声音低沉,“是这些‘迷毂花’和‘瘴母草’干扰了猎犬的嗅觉,也让不熟悉此地的人容易产生幻觉,迷失方向。”
云渺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那些散发着甜腻香气的花朵和一些叶片上凝结着诡异露珠的植物。她心中骇然,若非“弃”带领,她独自闯入,恐怕不出百步就会彻底迷失在这片诡异的森林里。他……怎么会对这里如此了解?
“弃”没有解释,只是简短地说:“跟紧我,踩着我的脚印走,别碰任何不认识的植物,尤其是颜色鲜艳的。”
接下来的路途变得更加艰难。不仅要避开追兵,还要时刻警惕脚下的沼泽泥潭和可能潜藏在暗处的毒虫猛兽。“弃”对这片绝地的熟悉程度令人心惊,他似乎能辨认出最安全的路径,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能喝的水源,甚至能提前预警某些区域弥漫的、几乎看不见的淡薄瘴气。
随着深入,林木愈发高大,光线愈发昏暗,空气中那股甜腻与腐朽混合的气味也愈发浓重。偶尔能听到不知名野兽的低吼从森林深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要去哪里?”云渺忍不住问道,她的体力几乎耗尽,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
“弃”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昏暗的光线下,他苍白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的俊美,也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找一个能暂时避开追兵,也能让你我……活下去的地方。”他的目光在她被荆棘划破、沾满泥污的小腿上停留了一瞬,墨色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忽然弯下腰,从一丛不起眼的、叶片肥厚的植物下,挖出了几块类似薯类的根茎,递给云渺:“吃点这个,能补充体力。小心点,别吃太多,味道不好,但无毒。”
云渺接过那沾着泥土的根茎,心中五味杂陈。他不仅熟悉路径,还认得这里的食物……他到底是谁?为何会对这片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绝地了如指掌?
她小口地啃咬着那苦涩却充满淀粉的根茎,看着“弃”走到一旁,用一根削尖的树枝,精准地刺中了一条盘踞在树枝上、颜色与树皮几乎融为一体毒蛇的七寸。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近乎本能的精准。
他熟练地剥去蛇皮,取出蛇胆自己吞下,然后将剩下的蛇肉递给云渺:“这个,烤熟了能吃。”
云渺看着那血淋淋的蛇肉,胃里一阵翻腾,但还是接了过来。她知道,在这种地方,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森林里最后一点微光也即将被黑暗吞噬。夜晚的绝地,比白天更加危险。
“我们不能在露天过夜。”“弃”观察着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一处靠近山壁、被大量藤蔓遮蔽的地方。他拨开藤蔓,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
“这里应该可以暂避。”他率先弯腰钻了进去,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危险,才让云渺进来。
洞口虽小,里面却别有洞天,是一个不大的天然石穴,干燥,通风,而且异常隐蔽。
云渺几乎是瘫坐在了地上,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这一天的高度紧张和亡命奔逃,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弃”的情况看起来更糟。长时间的奔波让他伤口崩裂得更厉害,血迹几乎染红了半个胸膛,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全是虚汗。但他依旧强撑着,用燧石点燃了进来时顺手收集的、相对干燥的枯枝,在洞穴中央生起了一小堆火。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洞穴的黑暗和寒意,也映照出他因忍痛而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你的伤……”云渺挣扎着坐起身,眼中充满了担忧,“必须重新包扎。”
“无妨。”“弃”的声音低哑,试图拒绝。
“必须处理!”这一次,云渺的语气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坚决。她挪到他身边,不顾他的轻微抗拒,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被血浸透的布条。
伤口果然裂开了,皮肉外翻,边缘红肿,甚至有些许化脓的迹象。云渺的心揪紧了。她拿出之前收集的、所剩无几的草药,用清水(来自一种她没见过的、茎秆富含水分的植物,“弃”教她辨认的)小心清洗伤口,然后嚼碎草药,敷了上去。
整个过程,“弃”始终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声痛哼,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暴露了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看着他强忍伤痛的模样,云渺忽然想起他昏迷时那句充满戾气的呓语——“杀!一个不留!”以及他精准捕杀毒蛇时的冷酷眼神。这与此刻他虚弱地靠坐在石壁上,任由她处理伤口的模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在少年时,就拥有如此矛盾的特质——极致的脆弱与极致的坚韧,刻骨的警惕与偶尔流露的、不易察觉的……依赖?
重新包扎好伤口,云渺将之前剩下的蛇肉架在火上烤着。洞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火堆噼啪作响。
“你……”云渺犹豫着开口,打破了寂静,“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弃”靠在石壁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听到她的问话,他缓缓睁开眼,墨色的眸子在火光下显得深邃难测。
“小时候……被迫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的、仿佛隔着一层迷雾的回忆,“为了……活下去。”
短短一句话,却蕴含了太多的信息,也带来了更多的疑问。被迫?在这里?为了活下去?他究竟有着怎样残酷的过去?
云渺没有再追问。她看着跳动的火焰,轻声说:“无论如何,谢谢你……带我进来。否则,我可能已经……”
“弃”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她疲惫却依旧清澈的眼眸上,忽然道:“那块玉佩……还在吗?”
云渺一愣,随即从怀中取出那块擦拭干净的兽形图腾玉佩,递给他。“在这里。”
“弃”接过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古老的纹路,眼神复杂。他看了许久,才缓缓将玉佩递回给云渺:“你收着。”
云渺讶然:“这……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现在,它是你的了。”“弃”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仿佛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若……若有一天,你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或者……我们走散了,拿着它,去北方的晋国都城,找……找一家叫‘墨韵斋’的书坊,出示此物,或许……能保你一命。”
晋国都城?墨韵斋?云渺心中巨震。他果然是晋国人!而且,这块玉佩似乎代表着某种信物或身份?
她接过玉佩,感觉这块温润的美玉此刻竟有些烫手。“你为什么……给我这个?”
“弃”重新闭上眼睛,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只留下疲惫的侧脸对着她:“就当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或者……”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我欠你的。”
欠我的?云渺更加困惑了。他们相识不过数日,他何来亏欠?
他还想再问,却发现“弃”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似乎因为伤势和疲惫,已然沉沉睡去。火光映照着他安静沉睡的容颜,褪去了清醒时的警惕与冷硬,竟显露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纯粹的脆弱。
云渺握着那块冰冷的玉佩,看着眼前沉睡的少年,心中充满了无数的谜团。他的身份,他的过去,他给予玉佩的真正用意,以及他们渺茫未知的未来……
洞外,绝地的夜晚并不平静,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嘶吼,近处有窸窸窣窣的爬行声,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能迷惑心智的淡薄瘴气。
他们暂时安全了,但危机四伏的绝地,以及更远处那些不知名的追兵和阴谋,依旧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而手中这块象征着“弃”神秘身份的玉佩,是护身符,还是……另一场更大风暴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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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