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洪流,裹挟着“娄氏”这艘在风浪中颠簸前行的大船,悄然滑入了七十年代末的深水区。香港的天空,依旧被霓虹与欲望染成不夜之色,维多利亚港的灯火辉煌如昔,但敏感的弄潮儿们,已能从湿润的海风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来自北方大陆的、裹挟着泥土、钢铁与变革欲望的季风,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悄然南渐。
何雨柱站在“娄氏”中环店顶层的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港岛夜景,车流如织,大厦如林。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片浮华,投向了更北的方向,那片他阔别数年、魂牵梦萦又五味杂陈的土地。办公桌上,摊开着几份新到的报纸,有香港本地的,也有托人从内地悄悄带出来的。《星岛日报》的财经版,用谨慎的笔调讨论着内地“改革开放”的“新动向”;《大公报》则用更大的篇幅,报道着“四个现代化”的宏伟蓝图和深圳、珠海“经济特区”的设立。字里行间,虽然依旧带着浓厚的官方色彩和意识形态烙印,但那种“搞活经济”、“引进外资”、“技术交流”的提法,已经与几年前僵硬死板的口号截然不同。
坚叔前几天来访,带来了一位刚从广州探亲回来的老友。那位老友是跑船运的,走南闯北,消息灵通。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描述着广州街头的见闻:做小买卖的多了,自由市场重新活跃,甚至有胆大的农民把自家养的鸡鸭鱼拿到城里卖;一些原本关门的国营饭馆,悄悄挂出了承包的牌子;更令人震惊的是,据说深圳那边,已经开始划出土地,吸引“港商”、“外商”去投资建厂,政策优惠得让人眼红。
“何师傅,风向真的变了!”坚叔搓着手,眼中放光,“北边这次,看来是动真格的了!咱们要不要……也去看看?”
陈老板也闻风而动,拿着几份关于内地投资政策的剪报,兴冲冲地来找何雨柱商议:“何师傅,机会啊!天大的机会!现在过去,地皮便宜,人工更低,政策又好!咱们要是能去开个分厂,或者搞个食品加工,那成本能降下一大截!到时候产品再卖回香港,或者直接出口,这利润……”
何雨柱听着,心中早已波涛汹涌。回内地?这个念头,自从他踏上香港的土地,就深埋在心底,如同一颗休眠的种子。那是他的根,是他的来处,也承载着他最惨痛的记忆和最深的牵挂。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以“投资者”、“港商”的身份回去,而且,似乎时机正在成熟。
但理智很快压倒了情感的冲动。他比陈老板和坚叔更清楚内地的复杂性。政策虽然松动,但体制的桎梏、观念的落后、人际关系的盘根错节、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无形的“规矩”和风险,绝非香港这套商业规则可以简单套用。冒然进去,很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陈老板,坚叔,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北边的机会,确实千载难逢。”何雨柱沉吟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但我们不能头脑发热。‘娄氏’在香港,刚刚站稳脚跟,根基还不算特别深厚。‘和盛堂’那边的威胁并未解除,我们内部的管理和供应链也在调整期。此时分兵北上,风险太大。”
“那……就这么看着机会溜走?”陈老板有些不甘心。
“当然不是。”何雨柱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我们不能亲自下场去蹚浑水,但我们可以借力,可以布局,可以……先投石问路。”
他提出了一个“三步走”的试探性策略:
第一步,信息收集与关系铺垫。 他让坚叔利用媒体关系,持续关注内地,特别是广东、福建等沿海地区的政策变化、市场动态、投资案例。同时,他通过陈老板的贸易渠道,以及杨卫国厂长等来自内地的故旧,尝试接触一些内地,特别是广州、深圳等地,有改革意识、相对开明的国营单位负责人或地方干部,建立初步联系。不急于谈合作,先交朋友,了解情况,摸清门路。
第二步,小规模、低风险的商业尝试。 他计划以“娄氏”的名义,通过可靠的中间商,小批量地从内地采购一些具有特色、香港稀缺或价格优势明显的食材,如云南的野生菌、浙江的金华火腿、山东的龙口粉丝、福建的琯溪蜜柚等,作为“娄氏”的季节限定或特色菜原料。这既能降低采购成本,丰富菜品,也能测试内地供应链的可靠性和政策执行的实际情况。同时,他考虑将“娄氏”的一些糕点、酱料,以“来料加工”或“补偿贸易”的形式,委托给内地有条件的食品厂进行生产,再返销香港,试探水温和政策空间。
第三步,人才储备与文化适应。 何雨柱深知,未来若真要大举北上,人才是关键。他开始留意和物色那些既懂香港商业运作,又了解内地情况,或者来自内地、有进取心的员工,进行有针对性的培养。他自己也开始有意识地重新学习普通话,阅读内地报刊,了解内地的社会文化和人际关系特点,为可能的未来做准备。
这个“北望”的战略构想,在何雨柱心中逐渐清晰。它不再是一时冲动的冒险,而是一个基于现实、着眼长远的谨慎布局。他像一位高明的棋手,不急于落子,而是先谋势,布下暗子,等待最佳的时机。
当然,香港这边的事业,依旧是重中之重。“和盛堂”的威胁并未因内地的春风而消散,反而可能因为“娄氏”的稳步发展和潜在的新机遇,而变得更加焦躁和危险。何雨柱没有放松警惕,他让阿明继续强化内部安保,对供应链的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核查,对可疑人员和迹象保持最高警觉。同时,他利用“肥膘”事件造成的微妙影响,继续通过陈老板的关系,在“和盛堂”内部散布一些对龙爷张天雄强硬政策不满的言论,进一步加深其内部矛盾。
然而,就在何雨柱将主要精力放在事业布局和对“和盛堂”的防范上时,一场完全出乎他意料、直击他内心最柔软处的风暴,正在半山之上悄然酝酿。
这天,吴妈像往常一样,来“娄氏”中环店取“例菜”。自从“娄氏”生意稳定后,何雨柱往半山送东西,已不再需要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通常由吴妈定期来取。这一次,吴妈的神色却有些不同寻常,少了往日的平静温和,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虑和欲言又止。
“吴妈,今天气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路上累了?”何雨柱亲自将食盒递给她,关切地问。
“没……没事,何师傅。”吴妈接过食盒,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就是……小姐最近,好像心事重重的,胃口也不如前些日子好了。太太问,她也不说,只是看着窗外发呆,有时候一坐就是大半天。”
何雨柱的心猛地一紧!“心事重重?看着窗外发呆?” 晓娥怎么了?是身体又不舒服了?还是……听说了什么?沈太太对她说了什么?还是她自己……感觉到了什么?
“太太……没说什么吗?”何雨柱强作镇定地问。
“太太也愁,请了相熟的医生来看过,说身体倒无大碍,就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需要静养,更要……打开心结。”吴妈叹了口气,压低声音,“何师傅,您是明白人。小姐的心事……怕是跟您有关。她虽然不说,但我伺候她这么久,看得出来。以前收到您送的东西,她眼里是有光的,虽然淡,但有。最近……那光,好像黯淡了,多了好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害怕,又像是……决定了什么。”
害怕?决定了什么?何雨柱如遭雷击,瞬间手脚冰凉。难道……是“和盛堂”那边,查到了什么,甚至用半山的事去威胁沈太太和晓娥了?还是……晓娥自己,因为外界的流言蜚语,或者察觉到他与“和盛堂”的争斗,而感到害怕,想要退缩?甚至……沈太太因为最近的这些风波,改变了态度,要给晓娥另做安排?
无数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窒息。他努力稳住心神,对吴妈说:“吴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麻烦你回去,多劝劝小姐,放宽心,身体要紧。我……我这边一切都好,让她不必挂心。”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用锦缎包裹的小盒子,递给吴妈,“这个……麻烦你带给小姐,就说……是安神的香料,晚上放在枕边,或许能睡得好些。”
锦盒里,是他托人从西藏带来的、极其珍贵的天然奇楠沉香碎料,有宁神静气之效。更重要的是,沉香又名“女儿香”,传说能寄托相思,通达心意。
吴妈接过锦盒,深深看了何雨柱一眼,点点头:“何师傅有心了,我一定带到。” 说完,提着食盒,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送走吴妈,何雨柱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感觉刚才的雄心壮志和对未来的布局,在晓娥那“黯淡的目光”和“忧思过度”的消息面前,瞬间变得苍白无力。他所有的奋斗,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忍,不就是为了能让她安心,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吗?可现在,她却因为自己而“忧思过度”、“郁结于心”!
巨大的自责和恐慌攫住了他。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太急于求成,树敌太多,反而将她置于危险和不安之中?他是不是应该更低调,更隐忍,甚至……暂时远离她,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不!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狠狠掐灭。远离?那之前的努力算什么?那无声的承诺算什么?他绝不允许自己再次从她生命中消失,无论以何种理由!
但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消沉下去!他必须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在决定什么!他必须让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在,他都会拼尽全力去解决!
然而,如何能知道?如何能沟通?沈家那道门,依旧森严。直接闯上门?那只会让事情更糟。写信?如何能确保到她手里,而不被沈太太拦截?通过吴妈传话?吴妈能传的,也仅限于此了。
焦虑如同毒蛇,啃噬着何雨柱的心。他走到窗边,望着半山方向那片被灯火勾勒出的、静谧而疏离的轮廓,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事业上的明枪暗箭,他可以冷静应对,布局反击。可面对晓娥紧闭的心扉和无声的忧虑,他却感到束手无策。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陈老板打来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奋和神秘:“何师傅,我刚得到一个消息,下周末,半岛酒店有个私人聚会,是几个从北京来的、搞经贸的干部做东,请了一些香港商界的朋友,主要是想探探口风,聊聊合作的可能。我托关系搞到了一张请柬,你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能认识些对咱们‘北望’计划有帮助的人。”
北京来的经贸干部?私人聚会?何雨柱心中一动。这或许是个机会,一个既能了解内地最新动向,又能拓展人脉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晓娥的心事,会不会也和北方有关?和娄家的过去有关?沈太太的忧虑,是不是也源于对内地政策变化的敏感和不安?如果能接触到这个层面的人,或许……能获得一些不一样的信息?
“好,我去。”何雨柱压下心中的纷乱,沉声应道。
或许,答案和转机,就藏在这即将到来的、来自北方的暗流之中。他必须保持清醒,必须继续前行。为了“娄氏”,也为了……能拨开笼罩在晓娥心头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