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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四章 耳语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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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来投票好了。”

“鬼扯!我们总共六人,能有什么结果?”

“四对二,五对一。”对方当即反驳,“那样大家都没话说。正好!”

“不只六人。”另一个家伙纠正,“假如你算上雇主的话。”

“我们不算他。”

听得此言,梅里曼瓦尔的胡须一阵抽搐。在他对面,一个面罩蓝围巾、头顶一根银色翎羽的男人——伟大的六人冒险团的首任雇主——正背对他趴在门缝上,竖起耳朵偷听。从废墟传来的弦乐歌声是如此响亮,但种族赋予的非凡听力仍能让他捕捉到佣兵们的交谈。这一定需要极度专注才能办到,以至于他根本没发现有人从身后走来。

“大人。”梅里曼瓦尔开口。

对方受惊不小,脚下打滑。“哎呦呦。”好在他终于找到了平衡,重新站直。“你吓了我一跳,梅里曼瓦尔。”他还好意思抱怨。

窗外飘来风笛声,此乃不祥之兆。“我声音太大了。”梅里曼瓦尔挖苦,“请继续。”

萨斯杰咳嗽一声。原来你也知道脸红。“抱歉。这么干的确不合适。”他分辩,“我只是有些在意……”

“……我们会怎么处置你?不。他们的投票决定不了任何事。”

“你来决定。”

“正是如此。”雇佣兵队长示意他坐下,免得再摔坏骨头。“这帮人是我的兄弟,但不是亲兄弟,也不是族兄表弟之类,这些人不懂……西莱夫的规矩。总而言之,他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过我想,这你总该清楚罢?”

雇主一耸肩。“站在你的立场,说这话可真奇怪。你要我反抗么?”

“我在提醒你,大人,迟到并不在西莱夫想看到的事之内。”

“外头兵荒马乱,他居然还要求时间?这根本不可能!我早已今非昔比,就让他等着好了。”

“我只是个干活儿的,大人。这话你和我说可没用。”

“一比六。你还是说吧,梅里曼瓦尔。”

“那好,我明确希望你放弃那些无聊的娱乐活动。”

“娱乐?不,你不明白。那是我的使命。”

使命。梅里曼瓦尔心想。这是什么东西?教人流血,教人疼痛,最后还欺骗后来者一切乃必要的牺牲。他早已忘记使命带给他的紧迫感,说到底,这世上大多数的使命与人内心的期望往往不合一路。梅里曼瓦尔并不厌恶它,但若有人视之为荣誉,那多半是初出茅庐的新手。“猎魔运动在两年前便已结束,萨斯杰,留着猎人的头衔没好处。”

对方不为所动。“我不是为好处,梅里曼瓦尔,你的任何说辞都不能更改我的意愿,直到我将世界上的最后一头恶魔也铲除。”

“我们正在逃离斯吉克司!如今无名者才是猎手。”

“他们会为此而后悔,我向你保证。”

梅里曼瓦尔觉得牙疼。我见鬼了才需要他们后悔。“听着,萨斯杰,我不想说服你。这没有意义。如今我们的目标一致,都是离开这鬼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回到布列斯去。往好处讲,我们是合作关系。”他做个手势。“但我有必要和你谈谈,你的行动为我们的目的带来了怎样的……”

“……影响?”

“障碍。”

萨斯杰哼了一声:“合作已是我做出的让步,停止猎魔绝无可能。”

“噢,让我们坦白来讲:阻碍行程的并非你的猎魔行为,只要你手脚干净、动作麻利,解决掉一切痕迹,咱们自然相安无事。”梅里曼瓦尔尖锐地指出,“所以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是不想么?”

萨斯杰嘴角抽搐一下。“……你真让人无法招架。”他并没恼火,这已经说明了许多问题。“此事说来话长。”

“告诉我实情。”

“我不想回去。”

梅里曼瓦尔心一跳。难道他有所察觉?“那你也不能待在斯吉克司。这地方不属于活人,更不属于猎手。”

这还是少说。实际上,斯吉克司作为“拜恩帝国”的领土,不断吸引着无名者前来,而聪明些的猎手早已逃走了。留在这鬼地方的要么是猎手的鬼魂,要么是即将加入它们的死脑筋。萨斯杰明显是后者。

“这世上有的是恶魔。”他告诉这疯子猎手,“十之八九都在拜恩帝国。你若真想找死,在斯吉克司守株待兔是没前途的,这儿都是些死人和要死的人……你不如到南方去。”

“斯吉克司也是拜恩嘛。”

差远了。梅里曼瓦尔想起布列斯传来的情报,其中关于南方的部分,若有一半是真的,那拜恩已经代替伊士曼,成为了布列斯人最为警惕的恶邻。“上星期,靠近莫尼-安托罗斯的一座城镇发生了暴动。一群小型结社组成联盟,杀死领主,夺取了城市。他们将城中贵族绑在柴堆上烧死,就像你们对他们做过的那样。”

自然,这等行径不无代价。据说布列斯帝国的皇帝大为光火,收回了边境领主家族的封地,并要大主教和圣骑士团清理恶魔结社。

梅里曼瓦尔不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但他很清楚,无名者们之所以敢对抗布列斯,都是因为拜恩帝国的缘故。而关于这个神秘领域的共同敌人,布列斯皇帝仍保持着谨慎地态度。

猎手则不然。“那我更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萨斯杰冷冷地说,“七支点勾心斗角,才让恶魔得了便宜。他们的战争结束了,我们的战争还没有。”

说得容易。战争这个词只是几枚音节的串联,梅里曼瓦尔心想,却不是你这种呆瓜轻易能挂在嘴边的。

“看在同族的份上,我考虑到了你的意愿。”他站起身,双手撑住桌面。“但既然大人不打算领情,那我也没什么好说。明天下午,商队即将向伊士曼返程,途径布列斯的一段边境。我们和这些人一道。”

“没得商量?”

“没有……你该清楚,我们眼下并非真正的佣兵,下达这些指令的另有其人。”佣兵队长坐回椅子,爪子搓了搓胡须。“但这个人没可能是你,大人。现在只要我开口吩咐,门外的兄弟们将一拥而上,把你捆得结结实实,装进严丝合缝的人偶道具里。放心,不仅有绳子,还有一层海绵,保你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像女孩子的布娃娃一般乖巧懂事地运到家门口去。”

“万无一失的办法,你不如带具尸体回去。”

活的还好,若你眼下真是具尸体,就算是我也会忍不住的。“这个嘛,自然是因为我没有操纵尸体的能耐。”梅里曼瓦尔回答,“只好继续打包。但我可不想人偶半道发臭,教人察觉。”

“你真是考虑周全。”萨斯杰霍然起身,“但我用不着。”一阵震耳欲聋的乐声响彻废墟,房间里充斥着难以辨别的杂音。“你救了我一命,梅里曼瓦尔。这是我欠你们的,可如果你要以此胁迫我放弃事业,那真是白费功夫。”

“这不叫胁迫,大人。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佣兵队长叹了口气。“瞧,布列斯好过斯吉克司。”

“这是不同的。”话音刚落,萨斯杰一跃而起,撑着桌子朝梅里曼瓦尔冲过来。他的动作轻盈迅捷,又有种非人的力量感,这令他手中的餐刀也变得具有威胁起来。这家伙将刀锋立起来,用刀背贴上佣兵队长颈间的厚毛,压出一道一指宽的痕迹。

梅里曼瓦尔没感到任何危险。“你这根牙签不是这么用的。”

“我不想这么干,大个子,你救过我,这显得我忘恩负义!但眼下我有更紧急的事要办,没法让你去和西莱夫交差。”萨斯杰快速瞥了一眼身后。“告诉你的弟兄,梅里曼瓦尔,别让他们来打扰我。”

“放心好了,我敢说,这帮孙子根本没在看。”梅里曼瓦尔稍一停顿,“无名者对你做了什么?”

餐刀有些下滑,它的主人似乎放松了些。“我?猎手与恶魔不共戴天,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指的是你成为猎手的理由,大人。你被恶魔伤害过?他们杀了你的朋友?还是背叛了你?和你结了仇?”

“可能只是目睹恶魔残害凡人。”萨斯杰在蓝围巾后说,“为了点虚无缥缈的信仰之类。”尽管他看上去对自己的说辞并不在乎。“或者纯粹是利益相关。想想看,世界上少一头恶魔,秩序生灵就多了一些生存空间。不是么?”

“好吧。”既然他不肯说,梅里曼瓦尔也没别的办法。“你的仇人还在斯吉克司,对不对?比起动手打架,我们可以动手解决分歧。”

黄昏将至,窗外废墟上的乐曲——或者说,万人共鸣发出的嚎叫——愈发刺耳。至于门外,佣兵们的交流仍在继续,但话题已跑到天南地北去。萨斯杰迟疑着放下手臂,试图判断他的态度。“你要帮我?”

“恐怕还会是无偿协助。”

猎手瞪着他。“为什么?”餐刀被丢回桌子。“凭什么?”

“我们在合作。你的麻烦影响了我们的工作,我出力解决,合情合理。”

“据我所知,人们大多会选择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猎手抬起下巴,指指角落里软趴趴的空心假人。它由硬木和海绵制成,面涂油彩,神情呆板,关节上缠着乱糟糟的线。“你却对我网开一面。”

“没错,现在你欠我的可不止一条命了。”

“照实说,猎魔风险极高,你那些弟兄们可能遭遇厄运。”

“我们的厄运持续有一阵了。”梅里曼瓦尔咕哝,“每在这里多待一天,我们的厄运就多一天。你那非死不可的仇人在哪?快别耽误时间!”

“……我不知道。”猎手吐露,“我只能确定他还在斯吉克司。”

那你怎么确定的?梅里曼瓦尔真想直接挖开他的脑袋,找出答案。这多半也是无用功。直觉。猜测。潜意识的选择。真是活见鬼,想想也不可能。“你也是他的仇人?所以你要留下痕迹?”

“他会找上门的。”

“他找到过你?”

“目前为止,没有。”

我根本不意外。“那么最多也只能给你一天时间,我敢说你的仇人已经逃了。这样抓紧赶路也能追上商队。”梅里曼瓦尔稍作考虑,“我会让弟兄们一起找。”

“这得依靠专业……”

“无名者在外活动,充其量也只是夜莺。”梅里曼瓦尔告诉他,“我们总是和夜莺打交道。”

萨斯杰用那对黄眼睛审视他:“等我见到西莱夫,会向他描述诸位执行任务时的高效和果决。”

这话听起来简直是挖苦。“高效的属下会把你塞进人偶里。记住,只有一天时间,不论结果如何,必须出发。”

但他们连个人影儿都没找到,也没有人找来。合该如此。梅里曼瓦尔心想。倘若萨斯杰的仇人真在此地,早就趁他受伤时找上门了。斯吉克司的幽灵庆典业已开始,只要目标还是活人,那多半就会离开,专业与否已经不重要。

废墟大乐章吹吹打打,为参演者们送行。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清晨时分,山脉外围下起了大雨,势如倾盆,泥沙俱下,没人敢冒雨启程。商队拖到雨渐细小才动身,佣兵们无需紧赶慢赶,便能搭上顺风车。

山路泥泞湿滑,乘车堪比酷刑。萨斯杰骑在最后,因遗憾而频频回望。废墟在雨中闪烁,幽魂和骸骨送别商队后,开启了新乐章。不管怎么说,芬提的礼物没有派上用场,总归是桩好事。

梅里曼瓦尔享受着自然之声。没有鬼哭狼嚎的和声,没有倒胃口的铁勺子摩擦般的弦乐,没有荒腔走板的演唱,世界焕然一新,细雨滴答和泥浆咕叽竟也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他开始觉得“交际花”的歌也不是那么糟了。

除了乐手,所有人都在雨中前行。昆松和矮人巴泰巴赫同骑,在萨斯杰前面疑神疑鬼地打量。人偶就是他们准备的。芬提除了锁链,还提供了装灰的盒子,“火雨”阿士图罗则预备一筒可点火的箭矢。他们在梅里曼瓦尔旁侧窃窃私语,对萨斯杰的选择大失所望——斯吉克司阴冷黑暗,焚烧恶魔竟也成了值得期待的活动。

纯是在污染空气。梅里曼瓦尔心想。他根本不想烧任何东西。原本在威尼华兹,人们对燃烧的奇异渴望便让他作呕。倘若回忆太深,往事会在梦中闪现,醒来时他宁愿吃生食。

梅里曼瓦尔慢慢减速,落到萨斯杰身旁。

“来监视我,队长?”恶魔猎手头也不抬地问。

“我有事情要提醒你。”

“请讲。”

“关于火。”

萨斯杰抬起头。“火乃生命之源,神秘之因。”他念道,“诸神之火露西亚,太阳与光辉,少女之神。正义加诸于——”

“我指的是柴火,大人。”梅里曼瓦尔打断他。“你是露西亚的信徒?”

“不。只会念词而已,露西亚希瑟和盖亚的我都会。”猎手微笑。“你说的是族人的规矩吧。野蛮古老的风俗,血脉传承的疯狂因子。照实说,这可比猎手的平日任务更带劲。”

梅里曼瓦尔必须承认,这家伙说得没错:“如今他们更疯狂。”

“别担心,在加入你的家族前,我是从伊士曼逃出来的。危机四伏的生活我早就习以为常。”

那并非我的家族。“我担心的是另外的事。”

“还能有什么?我又不是举世皆敌。我没那么出名。”

“一头狩猎恶魔的狼,这在当今时节也不寻常。”

萨斯杰皱眉:“你说拜恩?不做猎手,他们和我还有什么……”

“自打猎魔运动结束。”梅里曼瓦尔打断他,“拜恩人向北扩张开始,家族再也没有收到过南方族人的消息。我们派去过使节,想尽办法联络园丁,还放飞数只信鸦,统统无功而返:使节和园丁就此失踪,只有鸟儿飞回来。它们带去的信件无人拆开。就经验判断,这同样是很不寻常的事。”

猎手的眉头舒展开。“这是西莱夫要我回去的原因?族人在恶魔的地盘莫名失踪?”

梅里曼瓦尔没有下定论。“不管怎么说,你既是族人,又是恶魔猎手。他大概率是为此而召见你。”

“可算有我的用武之地了?”萨斯杰笑了,“好吧,大家都一样,无利不起早!冰地领失落已久,堪称是恶魔的老巢,是神圣光辉议会,他们十七年前手脚处理不干净,都是他们的错。”

“我们对当年之事的真相不感兴趣,大人,当务之急……”

“让我来作判断:拜恩人占领了冰地领,那些留在南方的族人要么藏匿要么是死了。至于信鸦,这帮恶魔本不可能给我们回信。”

身后的笛声不再响起,取而代之的是琴声。跳跃的舞曲在废墟上空盘旋,无数只乌鸦大声聒噪,试图参与演唱。噪音突然强烈了上百倍,梅里曼瓦尔只觉脑袋里“嗡”一声响。从这糟糕至极的合奏中,他没听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活人的声音。真该死。幽灵们在发什么疯?梅里曼瓦尔将耳朵贴在头上,从没这么希望自己是聋子。

“你最好判断正确。”他喊道,“否则,就别去掺和族长的事!”

“看情况吧。”萨斯杰表示,“与恶魔相关的事,我的目标没准也会参与呢。别担心,后续的行程咱们分开,影响不到你。”

“看在同族的份上,我已告知你被派去南方的结局:失踪,或是被当地的族人吃掉。既然你执意要当他们的盘中餐,不如成全我好了。”

“你真要用碗喝我的洗澡水,那我也只好答应。”这家伙漫不经心地开玩笑。“我是恶魔猎手,永远都是。这是我的工作。”这却不是玩笑话。

梅里曼瓦尔看得出来,此人心事重重。他带来的消息只是雪上加霜。狼人猎手本就有烦恼,返回布列斯让他无从排解情绪,而族长西莱夫的任务……

最开始他打算派我去,梅里曼瓦尔记得当时的交谈。他断然拒绝,并跟随“猪眼”皮奇的队伍离开,要带真正合适的人选回来。“我知道你从南边来,梅里曼瓦尔。你们算是同乡。”西莱夫将一封信交给他。“等进入布列斯的国境再让他打开。”

无论是威尼华兹还是拜恩,梅里曼瓦尔都不会再回去。碎月诅咒了他,远比狼人同族相食的诅咒更致命。一旦我踏上卡玛瑞亚的土地,许多人的努力都将告破灭。为了避免这个结局,他愿意做任何事。

包括将探索拜恩的任务丢给一无所知的萨斯杰。

出于内疚,他只好让他不那么“一无所知”。此外,梅里曼瓦尔没打开过西莱夫的信,但他知道里面装着给萨斯杰的报酬,他无法拒绝的报酬。这也是西莱夫容许梅里曼瓦尔拒绝的根本原因:族长没有钳制他的手段,却有操控这位恶魔猎手的办法。一旦打开密信,意味着萨斯杰再也无法回头了。

踏入布列斯境内,则说明路程余下不过半天。彼时正是逐渐满月的季节,布列斯又邻近伊士曼……无论西莱夫提出了怎样苛刻的要求,萨斯杰都没有了思考对策的时间。

乌鸦突然大叫,梅里曼瓦尔猛然回过头,看到黑色的影子在林间振翅。不知怎的,他心头蒙上一层阴翳。倘若我要做些什么,那最好趁现在。“我这有一封——”

“泥石流!”斥候飞马回来报信,“前方百码有泥石流,必须绕路!”

“无路可绕!”手握罗盘的指挥官没好气地说,“左侧是陡坡,右边是山壁,我们要钻地前进么。”

“前方六十码!高地山洞!”又有斥候来报。

指挥者抬头望望天色。细雨如珠,声势渐弱。“车马到山洞休整,我们聚集人手,清理道路。”

厄运。梅里曼瓦尔心想,我们才走出没多远,就被迫停下。如今暴雨已歇,泥石流虽然威胁不大,但商队马车无法通行。作为搭车的佣兵,他们也不得不去帮忙。

加上萨斯杰,一共六人前去帮手。“交际花”安修却能舒舒服服待在车上,为大人们弹唱取乐。音乐飘出山洞,飘进梅里曼瓦尔的耳朵里。它们藏在潮湿的发间,完全称不上得劲,他尽可能忍住抖它的欲望。也许他们生了篝火,享受干燥和热量。

“唱什么唱,磨人耳朵!”矮人嘀咕。“美丽又好心的夫人,却偏偏是个聋子。”

萨斯杰的神情仿佛在说赞同。此人对待佣兵们的态度不尽相同,他将尊敬和友善给了梅里曼瓦尔,将欣赏和赞叹给了“火雨”阿士图罗、“鹦鹉”芬提和维修师巴尔巴泰,最后,他也将轻蔑给予安修和昆松。此人是个崇拜勇力和技艺的武夫,这点他表现得相当明显。

但他从没嘲笑过安修,可能也清楚是乐手带他们找到了赚钱的路子,也找到了离开幽灵领的车队。没有钱、没有药草,佣兵们肯定只抱着盒子就走了,不必拖着个固执的猎手,还得替他找仇人。

在梅里曼瓦尔看来,大多数凡人其实办不到这点,而吝啬的贵族们反而不惜礼节——当然,也只可能是表面的礼节。人的本质是一样的。就连西莱夫,他的家族在布列斯,人们也得恭恭敬敬地称呼“爵士”。

哪怕这位爵士大人是头狼人。

看来布列斯人并不懂狼人的习俗,梅里曼瓦尔边刨泥沙边想,伊士曼人则不然。早在拜恩得势前,南国便早已流传着稀奇古怪的传说了:雪人,狼人,飞翼骑士,地狱,女巫,通往精灵遗迹的废弃矿洞,还有冬神……这些故事是孩子的睡前童话,是讲给探险家和外地人的精彩秘闻。大家都这么说。

而布列斯人没有这些想象力。在他们眼里,伊士曼是孱弱小国、是黑暗边缘未开化的野蛮族群,但仍算是同族。布列斯的凡人——包括他所见的大多数未点火和低环冒险者——总是幻想南方人的贫穷、卑微和贪婪,但他们断然不可能想到狼人会献祭同族,乃至于血亲相残。西莱夫正是凭借这些人的惯性思维而成为爵士的。

梅里曼瓦尔加入他的家族已有三年之久,或许不足三年。如今,曾带领大家狩猎魔怪、向月亮献祭族中老人获得庇护的族长西莱夫,不仅完美融入了布列斯帝国上流社会,还要将族人拖进他的权力游戏。梅里曼瓦尔才不想当他的棋子。

至于猎手萨斯杰,梅里曼瓦尔放慢动作,这家伙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他的命运并不掌握在我手中。仔细想想,既然破碎之月总能赢得胜利,那他的行为——遵令行事或提前出示信件——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就在这时,忽然万籁俱寂,身后源源不断飘来的不和谐音符戛然而止。

梅里曼瓦尔猛转过身。脚步声。他第一时间望向山洞,却没看到陌生人的踪迹。守卫目不斜视,仆役各司其职,营地一切如常,只有乐声止息而已。难道夫人终于恢复了听力?还是旁听的仆人忍不住拆了那把破琴?

人们并不像梅里曼瓦尔一样在乎音乐声,可能他们压根没听到。他看到阿士图罗铲起一锹土,手臂的肌肉紧绷着彼此牵拉。他也听见芬提在灌木丛后边脱裤子边哼歌——这家伙唱得比安修好听多了。

但萨斯杰一定听见了。他抬头朝身后望,被侍卫瞧个正着。“别偷懒!”他冲猎手喊,随后向梅里曼瓦尔走来。一个矮个子跟在他旁边,模样和他完全是两类人。

梅里曼瓦尔不禁打量对方,这个穿得像条鱼,浑身都是亮闪闪的金属片,手握叮叮作响的三脚架的家伙,却也算不上陌生人。此人乃是夫人在斯吉克司收集的诸多噪音制造者之一,在她心中的地位和安修不相上下。

“夫人要见你。”侍卫告诉他。

佣兵队长丢下铁锹,“要我洗洗手么?”

“不用。跟他过去。”

穿一身金属鳞片的家伙面带微笑,以显示自己的淡然态度。但当梅里曼瓦尔站在他面前时,他后退一步。“你是狼,还是狗呢?”

“我是佣兵,大人。”

“明摆着的。你最好离我远点。”

担心我用一只手拧下你脖子上长的小瘤子?很合理。“夫人找我干嘛?”

对方毫无回应之意。“离我远点,你这臭烘烘的狗。”

这你可错了,我们刚洗完澡,用的还是同一个花洒,你该一视同仁才对。梅里曼瓦尔戴上帽子。在他的佣兵团,只有安修会花钱买香水。商队的主人自然也有香水味道,不过雨下了这么久,他只闻到泥土的腥气。

这位好心拯救了安修的夫人,梅里曼瓦尔无缘与她碰面。而从她手下人的口中,佣兵们打听到的是谣言、下流玩笑、来往站点和商队的载货种类,即便在几个管事那里,他们也得到粗糙的评论,比如声音甜美、心地善良、不计小节之类,亦或是稍有些猎奇趣味。

当然,人们重点提到了她的慷慨。

一个人的富有不代表慷慨,后者很可能意味着别有所图。阿士图罗出身小贵族,知晓财富背后的秘密。“除非她是深闺里的处女,否则绝不简单。”火雨警告。“众所周知,纯洁少女是不会离家这么远的。”一会儿我们就能知道答案。

他听从了阿士图罗的建议,但警惕之余需要变通,不然他们还在斯吉克司领伤脑筋呢。当安修证明商队的货物确有其实后,梅里曼瓦尔不再追根究底,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说到底,倘若这女人真有什么盘算,梅里曼瓦尔也可以拒绝她。

安修和他的琴完好无损地等在山洞前,一见他便站起身。“梅里曼瓦尔。这是队长的名字。”

“夫人。”佣兵队长低下头。

“真是伊士曼人。”一个梅里曼瓦尔所听过最悦耳的嗓音说。“你来自铁爪城?还是四叶领?”

“我生长在四叶领,大人。”这当然是谎话,但能有效避免一些麻烦。

“为我们弹奏一曲吧,亲爱的。”女人对安修说。“你似乎不是人族?”乐声中,她继续询问。

梅里曼瓦尔帽子下的耳朵轻颤。安修这小子到底吐露了多少秘密?“就是这样,我大概有点异族血脉。”

“黑暗之地的黑暗族群,是这样吗?”

就算你表现得再单纯,我也不会信一个词。“您概括得很到位,夫人。”

“你会什么?”

他抬起头。“我是个佣兵,我手下有人,可以接许多任务,或者为您做事。”

“需要钱?”

“钱和命令一起下达,我们将提高效率。”梅里曼瓦尔一耸肩,“当然,分期付账也行。定金比例不高,毕竟我们没什么名气。”

“亲爱的安告诉我,你们是穿梭在神秘之境的冒险家。”这女人说。

“他没说我们可以不吃不喝吧?”

“这倒是真的。”女人笑了。她长得不错,年纪却早已不是少女。梅里曼瓦尔判断得没错,伊士曼商队的主人无疑是位已婚女性,且接近中年。“你知道我们来斯吉克司做什么吗?”

“我见到人们来购买商品,夫人。您在进行贸易,虽然走得很远。”

“我自然是来卖乐器……还有诸多灾后物资,以履行商会的义务。”

梅里曼瓦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你们的商会一定是盖亚教徒创建的,大人。”

“这我可不清楚。萨斯贝·布伦肯会长从无明显的信仰特征,对待不同的教徒也一视同仁。或许是他的客户如此要求罢。我们和你的团队一样,梅里曼瓦尔,钱和命令一起下达,我们就着手去办。”

“您说得对。但在我眼里,你们正在做一桩使双方都获利的买卖:帷幔山脉的人得到了救助,而你们赚来了数倍于伊士曼的财富。”

“总而言之,商人与佣兵,其实都是唯利是图。”商队主人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瞥一眼安修。乐手抱着琴站在一旁,对她报以微笑。这小子自打梅里曼瓦尔走进山洞,只为他说过一句话。“我也有一桩双赢的买卖给你。”

梅里曼瓦尔想起了那个消失在山洞中的脚步声。“请讲。除了回伊士曼,我都会尽力。”

“伊士曼不是你的故乡吗?”

我发过誓,此生不会再踏足卡玛瑞亚领一步。伊士曼离她太近了。“我要为弟兄们负责。”梅里曼瓦尔告诉她,“决不会将他们从一个战场送到另一个战场上。”

“做得好。我丈夫的上司要有你这样的长官就好了,可惜他没醒悟,更没能及时跳槽。”女人淡淡地说。她放下手,宝石在烛火下闪烁。“说明有些人注定无法逃离战争。梅里曼瓦尔,我这里有份口信要你转达。”

“口信?给谁?”

“我不知道。”

你真是和萨斯杰一个德行。“没有准确的目标,我要怎么转达?”

女人微笑。“我们另有线索。听我说,梅里曼瓦尔,某人将找到你,他是千年来的诞生第一颗星星,他会燃烧这个黑暗时代。”她的声音逐渐沉落。“告诉他,别相信叛徒。”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布伦肯商会的夫人扭过头,与安修四目相对。“我可以给你定金。”一曲终了,她示意乐手继续演奏。

噪音再度起伏,一切声音都开始模糊不清。梅里曼瓦尔皱紧了眉头。就在这时,浑身亮片、活像条鱼的家伙从她背后走出来,手提一团阴影。烛光闪动间,暴露出轮廓。

……那根本是颗人头。一只干净的手抓着纠结的乱发,鲜血滴滴坠落,气味被更浓郁的香水遮掩。安修拨弦的手一颤。男人冲他咧嘴一笑。

原来如此。香水掩盖气味,噪音阻挡窥视,宠物也能充当侍卫。这女人是合格的商人无疑了。“这是谁?”

“我?”

“不。矮的那个。”

男人转了转手臂,露出人头藏在乱发下的脸。陌生人。梅里曼瓦尔根本不认得这张脸。“这家伙想袭击主人,死之前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你不认识?”他反问。

“我该认得……咦。”等等,这家伙虽然不是梅里曼瓦尔记忆中的任何一人,但却符合萨斯杰描述的仇人的样貌。该死,果真是他给我惹的麻烦!想必她把我们当成一伙儿的。

“那你不久后会知道的。”女人说道,“报酬有很多,既然诸位是值得尊敬的冒险家,想必不会缺少真金白银……也不会缺少敌人。从我这里,你获得了一个死去的敌人,难道不足以酬清任务?请记住,梅里曼瓦尔,转达我的话。”

显然,倘若不答应,梅里曼瓦尔会获得许多活着的敌人。大概就是一整个儿布伦肯商会那么多。“最后一个问题。你们早知道我会和你们一道?说实话,你认识我?”

“不。”女人用悦耳的嗓音回应。“在今天前,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

是吗?随便找个佣兵转达口信,指望他好运地遇到什么第一颗星星?还有人头定金,听起来完全是胡搞。梅里曼瓦尔觉得自己身处骗局,所有人都在撒谎,为了某个目的。商人唯利是图,撒谎可不需要本金……噢,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某人付出了自己的脑袋。这女人究竟是神叨的女巫,还是杀害无辜之人的疯婆子?

突然,一个可能性闪过他的脑海。或许两者皆无。

“有人找到了你。”梅里曼瓦尔难以置信地说,“就像你找到我……陌生人?生意伙伴?他找到你,让你将口信传给同路的旅客!”

山洞里烛火明灭,噪音更胜。“就是这样。我获得了报酬。你也一样,梅里曼瓦尔,记住你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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