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自认为他的人生中并没有什么值得宣之于口的经历。
人在步入社会后无可避免地会被骨感的现实磨平棱角，但周衍的棱角偏偏是在闯荡江湖中生成的。
如果往前倒个二十多年做回忆，周衍记得中学时代无论男生女生都是满心热烈敢想敢为，但在依山不傍水的落后乡镇学校里就只有一个字：乱。
早恋、抽烟、打架、霸凌，这些事在周衍所在的学校司空见惯。
周衍也会抽烟，只不过他和学校里的同龄人不一样，他第一次抽烟是当着父亲的面。
那天下学早，天将黑的时候周衍背着破旧书包回到家，这时母亲还在地里做工没回来。他饿了，想去锅灶里翻找些能充饥的东西，但打开一看那把老式的铁锅干净的能反光当镜子了。
家里是用土胚垒成的大通房，没有专门用墙把吃饭和睡觉的地方分开，最多只有一个布帘把两张床隔开。卧病在床的父亲把周衍叫了过来，告诉他缝纫机旁边的储物桌最右侧有件东西，让周衍拿来。
是劣质的烟草和一些卷纸。
“这样卷。”
父亲用粗糙又瘦骨的两只手给周衍示范着，他学的很认真，仿照着父亲的动作去做，在最后卷好后用手指在舌尖上抿一下粘在卷纸上就做成了一根烟。
周衍把卷烟递给父亲，但父亲没接。
“你尝尝，兴许能止饿。”
“……可以吗？”
“当然，你已经是大小伙了。”
在怔愣中父亲用火柴点燃了周衍手里的烟，他征得同意后就尝试着送进嘴里，回想着大人和学校男孩抽烟的动作却因为方式不对被烟味狠狠地呛进了肺里，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父亲教他说头一口烟要先吐掉，之后再将烟吸入口腔进行气流交换。
周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太熟练地掐着烟，看着骨瘦如柴的父亲嗯了一声。
男人最初学会抽烟一多半的理由都是耍酷或解压，不管到什么年代都能看到初高中校园的犄角旮旯里插着裤兜并肩站立在一起吞云吐雾的混子青年。但周衍不一样，因为那根卷烟，他心情更加沉重了。
不是自己偷偷摸摸想尝刺激，那根烟是父亲替他点燃的。
没错，周衍其实已经是个大小伙了。
大山里的青壮年都结婚早，十个有八个要子承父业守着家里分的那点子田地过日。他们会早早的娶上媳妇生个大胖小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了癫狂傻闹的年龄无一例外会被黄土地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庄稼人。
如果周衍没有在初三的下半学年奋发图强，如果他没有读三年的高中，那么极有可能他也会和儿时的玩伴一样结婚生子将血脉延续。
但他注定不会在平凡世界的双水村久居下去。
高考被顶替的事怨不得任何人，母亲把父亲都给瞒了，知道后父亲气得在床上摔了碗，指责妇人之见毁了儿子。
这个柔弱的女人也很懊恼，但在她的认知观念里家里不能少了顶梁柱，而就算不读书完不成学业也可以照常生活。
周衍躺在床上思索了一晚上，他透过破烂的窗户看到夜空里孤冷的月突然想知道大山外面是什么样，于是第二天他和父亲说想要出去闯荡。
“想去哪里？”父亲问周衍。
“南方，”周衍拿出一幅不太清晰的地图指给父亲看，“这里，江州。”
“是不是离家很远？”
“……但能挣钱。现在南方发展老快了，那边的改革开放搞得很成功，比咱们这边好太多。”
母亲在一旁默默缝着衣服没敢说话，她其实已经看中了同村的一个姑娘，想找时间让周衍和姑娘见一面，处的差不多就把事情定下来先成个家，总会有出路。
是的，周衍也想，只要不被困在双水村，总会有出路。
九十年代的绿皮火车体现不出中国速度，摇摇晃晃兜兜转转好长时间才到江州，但到了地方后周衍很快就发现这和报纸上所宣称的经济腾飞盛世繁华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因为他见到街头小巷里总有人在横行霸道，一言不合就抡着棍棒往别人身上打，明显是以多欺少。
江州有好几股大的黑恶势力，每个黑老大的山头和背景都不一样，据说最厉害的一股势力还和隔海的香岛有些关联。
虽然江州和想象当中的有些差距，但周衍不能打退堂鼓。他不能回去，一回去就永远出不来了。
初来乍到也意味着只能稳扎稳打，周衍在一家私营的水泥企业当搬运工。他话少，力气也都用到了肩膀上，一天下来扛的水泥袋比所有人都多。
厂里晚上也有活，周衍自告奋勇给揽下来了，对厂主说只要能加钱什么活都愿意干。
厂主对周衍印象颇深，他再次去打量这个比他还高些的年轻小伙，虽然长久做工让周衍的脸脏兮兮的，但能感觉到长相不差，看上去也很机灵。
于是周衍就打了两份工。
超额的体力劳动需要他找一些缓解和释放疲累感的东西，因此趁着八九点吃晚饭的功夫周衍去旁边街巷的代销点买烟。
低次品的烟也比家里的卷烟要好一些，周衍靠在石墙上点燃自顾自地抽着，漆黑的一条巷子里只有他手里隐约燃着的烟头火光。
“别跑——站住，他妈的，你再跑下试试！？”
烟燃到中途周衍听到了追打的喊声，抬头望过去是一群人追着另外一人跑，分散两拨人围追堵截，被追者很快就被包饺子了。
周衍蹙起了眉，心想这朗朗乾坤下他们怎么都不把律法天文当回事，这和学校里的霸凌有什么区别。
不，有区别的，搞不好会出人命的。
周衍四处望了望，没发现有其他什么人看热闹帮忙。兴许晚上怕乱也怕小偷，居民都没敢出门，各家各户的门都锁的牢固。
少年的正义感，对校园里的打架斗殴事件他可以袖手旁观，因为总有教导主任和领导来管，但在社会上不行，他知道不会有警察来劝架，听着领头人解气的拳打脚踢声，再没几下兴许人都要没气了。
于是周衍踩灭烟上前了。
他其实言语很中肯谨慎，本意也只是好心提醒，但在那群愤青混子听来就是想找茬的。
走不走，不走连你一块打。
周衍不信这个邪，他插着兜一脸不服气，怎么着，还真敢打啊？
结果领头人手里的矿泉水瓶一下子摔到了周衍头上，砸得他一愣一愣的，反应过来后周衍捂了捂头，还行，没出血。
但他需要让对方放点血。
家里一连串的糟心事和日夜不停闷头扛水泥的生活本来就让周衍心里憋着火，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冲着领头哥的肚子就是狠狠的一脚。
那大哥也是一愣一愣的，他吐了口国粹喊着兄弟们上，把这个不知死活的瓜娃子给收拾了。
没有什么打架的经验，更何况这次是以一挡多。虽然周衍的战斗力不差但顽强抵抗一会后还是被摁趴下了，他不服软，恶狠狠的怒视着领头大哥。
“小子，毛都没长齐还敢多管闲事，哥今天教教你怎么混社会。”
……
辛辛苦苦扛水泥挣的钱有一半都进医院的口袋里了，周衍心疼得要命，顶着额头上缝好针的一小块纱布蹲在医院门口抽烟，越想越郁闷，他气的把还没燃完的烟头扔向前方好几米。
“妈的……”
周衍本想走上前踩灭烟头，但有人比他先行一步。
他愣了愣，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和他身高体型都差不多的人，只不过年龄应该比自己大一些。
“能借个火么兄弟。”
周衍从裤袋里拿出打火机递给他，那人点完后道谢，资历看上去像是老社会人了。
“怎么称呼？”
“周衍。”
“嗯，我叫许宗寅，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周衍用手摸了一下，云淡风轻地说是不小心磕到了。许宗寅却一笑，吐出的烟气有一部分进了周衍的呼吸道，他的目光落在周衍也带伤的嘴角。
“看你这样是刚进社会吧？有些事少管，这地界太乱，踏踏实实挣个钱都挺难的，别再给自己添堵找麻烦。”
过来人的肺腑之言结合着刚才被狠揍的经历让周衍听进去了，他点了点头。
“大哥，你在这儿是……？”
“媳妇儿快生了。”
“那恭喜大哥。”
许宗寅的幸福感漫溢，他的笑容也让周衍心里的愤懑不平少了许多，三言两语后就告别着回厂子里去了。
五天后周衍来医院拆线，纱布揭掉后他照着镜子能看到左眉毛上方约五厘米处的一条不算很长的横向歪扭曲线，接着医生就开始拆线了。
“行了，恢复得挺快的。”
“我这会不会留疤啊？”
长了一副还算不错的皮囊，如果就此破了相周衍就亏大了，他连女朋友都还没找呢。
“疤呢肯定会有，不过很浅，不会影响形象的，放心吧。”
周衍半信半疑着道谢出了门诊室，下楼拐进大厅出医院的时候他低头还在为会不会留疤这事犯着嘀咕，一时没看路撞到了对面人的肩膀。
“不好意思，我没……”
周衍抬头发现面前这张脸有些熟悉，他来江州的时间不算很长，因为每天埋头干活很少和人打照面所以能记得这张同样有些年轻的脸。
“许大哥。”
“真巧，来复查啊？”
“对，”周衍看到许宗寅手里的铝制饭盒，“嫂子生了？”
“嗯，给咱生一大胖小子。”
许宗寅一笑周衍也跟着笑了。
“恭喜大哥。”
“你吃饭了吗？”
已经中午了，周衍是凑着厂里饭点的时间提前赶在医院下班来的，他确实还没吃饭。
“那正好，我做的饭多了些，你跟着上去吃点。”
“不了大哥，谢谢你了，我这会回厂里还能赶上最后的午饭。”
“干的体力活吧？吃不好哪有力气，你这不也有伤么，得多补补。”
“……”
许宗寅的热情让周衍难以推却，但他不能跟着许宗寅上去，说要见面总得拎些东西专门找个时间去看望。
最后他们在小花园里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许宗寅打开饭盒后是满满的排骨汤，在当时那个时候，这种伙食平常人连见都见不到。
“真的做得多了，你嫂子喝不完，来吧，你来一碗。”
周衍还没来得及婉言拒绝，许宗寅用洋瓷碗倒了满满一碗递了过来，他只能道谢接过。
“在哪个厂子里干活？”
“一个水泥厂，我来江州不到半年，总得一步一步来。”
“看你像是知青。”
周衍一笑，眼里是对过往经历的毫不在意。
“现在早没这个词了。”
许宗寅喜欢有故事的人，也喜欢正直坦荡的年轻人。
遇见后再相逢即是缘分，许宗寅看着周衍略显笨拙和青涩的样子觉得有些亲切，他也许能够调教一下这个三观还没有正式形成的十九岁少年。
“别扛水泥了，跟着我吧。”许宗寅真诚地说。
那是周衍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虽然江州的上空始终被一团黑雾笼罩着，但他觉得这里总归还是好人多。
好人，就是这个好人把周衍带坏，让他成为了曾经唾弃和鄙视的黑雾，也让他活成了自己痛恨和看不起的社会毒瘤。
但后来周衍慢慢明白许宗寅教他的是一套在社会立足的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这个理念听上去虽然残忍但却十分现实。
人本身就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论和进化论自然也适合人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其实是很有道理的一句话。
周衍看到一批批相对较弱的黑恶势力被收服和兼并，他们不是被抓进去蹲局子就是死在对家的刀棒下，永远失去了再与世界抗衡的机会。
许宗寅做生意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这些黑家，因为要交保护费和看管费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在强龙底下过日子自然要懂得低头和巴结，一来二去就熟了，通过一层层的介绍认识了黑老大，接着又是一阵拍马屁。
为什么？
当把这个问题问出口时，周衍看见许宗寅笑了笑，他点了根烟，一口烟气吐出去后转头与周衍对视。
那是一双变相的看透世故而必须去世故，且沾染了权力和金钱欲望的眼睛，就算知道前方没有路但还是要往前走，因为人没有回头路能让你往后退。
多年后许宗寅大厦将倾的时刻会不会也后悔曾经的选择，他扪心自问，明明看得见归途为何还要前进。
但人没有回头路能让你往后退。
“这从来都不是努力就能过上好生活的时代。”
他用多出来的八年社会经历总结出的这句话让周衍记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