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眸光往金卯这边扫了一眼，胭脂色眼尾攀上一抹霜冰：“支道安。”
支道弃顿了一下，抬手盖住小太监双眼，薄唇轻动：“溯。”
话落，金卯眼前的空间突然扭曲起来。
一晃神，又回到支道弃现身的前一刻。
金卯寒毛耸立。
能折断金铁，能无形间控制人，还能扭转时空……
如斯妖孽，凭一把骨刀就能杀掉他？
金卯紧紧抓着骨刀，心里没底。
前方，那小太监眼神茫然的看向隆起的土包，忽然撕心裂肺的恸哭起来。
见眼前有人，他慌手慌脚的擦掉眼泪，抬头。
道人站在他身前，一脸庄严悲悯的模样。
*
几天后，贺寅把这具尸体抱回京城。
支道弃站在一间房顶上，漠然看着贺寅抱着人，顶着漫天风雪走进宫墙。
小太监的尸体被盛放在一具玉棺中，贺寅什么都不做，每天就请巫师、僧道给对方招魂。
他把宫里搞得乌烟瘴气，陈阙看不下去了，叫他滚去昆仑山求神。
贺寅就去了。
他单骑上了樊川，从王府宅基前经过时微微停顿片刻，旋即撇下马，从大昭寺门前开始，叩长头一步步叩上那渺远巍峨的神山。
他从冰雪未化的初春叩到万花凋零的暮春，额头磕破，满面风尘染上双鬓，黑袍裹上了厚厚的泥泞。
他一步一叩首，跪在昆仑山主峰前，红着眼凄厉的笑了起来。
晶莹泪珠从爬满灰尘的脸颊滚下。
少年振臂整衣，双手叉礼，直直跪在逼兀的巨大雪山之下，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大雍第十五世天子贺寅，叩请苍天——”
他重重磕下头。
一愿海清河晏。
二愿金家不倒。
三愿金卯岁岁平安。
他话落，抬起头，望着站在面前的白发道人。
对方问他：“三个愿望，你拿什么换？”
贺寅：“这条命。”
“不够。”对方说道。
贺寅轻声道：“这个灵魂。”
“不全。”对方又说道。
“那就用这条命加上这个不全的灵魂。”
这俊美冰冷的道人久久望着贺寅：“可。”
对方说出这个字时，贺寅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瞬间揪扯起来。
他怔愣住。
那股抓扯力好像要把他灵魂从身体中撕出去。
有些疼。
他面无表情，在这短短一瞬，他袖中的银丝扎进了道士心脏。
支道弃淡淡掀起眼皮。
这两个人都想来杀他。
可惜了，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他。
忽然，一把骨刀凌空刺来，深深没入支道弃眉心。
支道弃周身寒气猝然停滞，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
“灭魔刀？”支道弃双眸圆睁，接着，他短促的笑了一下。
“无用之物——”
金卯执着刀柄，另一只手抓着一颗鲜红血石。
石头沾上支道弃的温度，冻得人骨头闷疼。
金卯捏着石头垂眸看着，细声道：“你就是用这颗石头收了金家人的魂魄？你要拿它做什么？”
支道弃没想到这小太监竟然是个手段了得的小蟊贼，眼神惊怒。
他想捏死金卯。
然而那把无用之物的灭魔刀却死死压着他体内的魔气，短时间内，他竟然没法挣脱这股约束力。
金卯把血石举到眼下端详起来。
“当年玉沧公主的血溅到这石头上，这石头就算是她的遗物，你没法带她进来，所以剑走偏锋，要借金家人的魂魄炼石？”
金卯看了支道弃一眼。
“然后再想法子把她装进石头，用你那逆天的妖力将这往生境溯回到五百年前？”
支道弃没说话，也许是默认，也许是不想和金卯说话。
金卯一只手还握着骨刀不敢松手，于是支道弃身上的寒气就顺着骨刀窜过来，在金卯手腕覆上一层薄冰。
那冰怪得很，碰到了就像铁针板裹上手腕似的，疼得人连手都不想要了。
金卯忍着疼，额头渗出一颗颗冷汗。
他疼得想立马松手。
这时，右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住。
贺寅执着他握刀的手一点点往里递进，倏然调转手腕，下划，将支道弃劈为两半。
支道弃惊愕间往后倒去，鲜血缓缓淌到金卯脚边。
金卯虚脱的抓着刀：“他死了？”
贺寅没出声，下巴靠在金卯肩上。
金卯察觉对方渐渐僵在身后，颤声轻唤道：“贺寅——”
支道弃倒下后，地面突然就颤动起来，山上积雪滚速翻涌，径自冲金卯奔来。
金卯急忙背起贺寅，然而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被凝着寒霜的鲜血扯住双腿。
那血液诡异的往他身上爬，一瞬之间就攀延到心口下。
大雪崩山呼海啸扑向金卯，金卯在它面前渺小如尘埃。
他吓出了浑身冷汗。
巨型雪崩遮天蔽日，恐怕神仙来了也得吃一肚子雪。
金卯忍不住喊了贺寅一声。
雪崩声震耳欲聋，落到金卯头上时，他半张脸被血霜吞没。
金卯绝望的看着暗下来的地面。
图顿说，只要把刀刺入支道弃眉心，就能毁掉他半身法力。
可自己只是个普通人，那没毁掉的半身法力仍然能轻易碾死他。
他们都太小看支道弃了。
他万念俱灰时，身后人的张开手心，用力捏住他握着血精石的手。
“咔——”
血精石碎开一条裂缝，卷到发顶的雪粉顿在半空。
红色晶石在两人手中碎裂，少年微微抬头，在金卯耳边说道：“你说过会来晴央找我。”
轻声絮语里，整个往生境就像被打碎的镜子，随着晶石的皲碎一片片开裂。
少年低笑一声，艰涩道：“你来了，却认不得我了。”
桃林水泽间，那条玄色巨蟒嗅到了故人的气息，尘封的记忆倏然觉醒。
他说，你认不得我。
“可我记得你，金卯——”
天崩地裂。
少年死死抱着金卯，一口咬在他后颈骨上。
*
“砰——”
金卯从天而降，身上那股子沁骨冰冷被太阳一照，他登时狠狠打了个寒颤。
“你他娘——”一道华丽声响在身下低吼，“给老子起开！”
金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掀到一边，他愣愣的爬起来，趴拉两腿坐在地上朝对方看去。
少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穿着一身水绿色修身锦袍，玉冠黑靴，红色冠缨系在颔下，他冷着脸撑起身，眯起狭长双眸扫了金卯一眼。
“哪家妞儿？”
金卯气急：“我是金卯啊！”
少年嗤笑一声，冷漠道：“我管你是金卯还是银卯，你他娘扰人清净就该收拾你，手伸来——”
金卯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没动。
少年探过身来，一把抓过金卯的手啪叽打了两下。
他没客气，只打了两下金卯手心就红了。
金卯红着眼眶瞪着对方。
对方用两根手指指尖拈着他的手瞧了瞧，冷冷抬眸：“细皮嫩肉的，不是妞儿是什么？眼红什么，嫌本公爷下手重？”
说着，一把丢开金卯的手，再度躺回去，双手枕在脑后，语气厌烦：“小哑巴，走开。”
金卯望着少年的脸，眼泪哗哗滚下来，匆忙别开脸怔怔看向另一边。
“我不是哑巴，我是金卯——”
少年懒得理他，翻过身去。
金卯慢腾腾伸出手，晃晃对方肩膀。
他身上冷，一时热乎不起来，想朝向贺寅讨个抱。
少年蓦然回头，双眸冷冽的盯着他：“你敢再碰我一下手给你折断！”
金卯被骂懵了，他轻声道：“贺寅……”
贺寅不会凶他啊。
少年寒着脸翻起身，一把将金卯扯到身前。
他力气极大，毫不手软的掐着金卯下巴打量起来，在那白皙的下巴上留下两个鲜红的指甲印。
少年望着那胭脂色的眼尾，抿着唇神色凌厉的瞪住金卯。
“小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