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传到太原城的当日,山西巡抚衙门便炸开了锅。
现任山西巡抚,姓杨名涟,字文孺,湖广应山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今年刚满四十六岁。
此人在朝中没有多深的根基。
不是改革派,不是清流派,更算不得大陆系,也称不上海洋系,甚至是最基本的乡党中都不是骨干人员。
可就是爬的快。
之前在京当过一年的御史,这哥们奏论写的好,天子经常找他去乾清宫谈论话本剧情,一来二去,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就成了副都御史,直到去岁,来到了山西担任巡抚。
以刚直敢言、精干务实着称,外放地方后,在万历三十九年,就跟着当时的内阁阁臣王用汲整顿漕运、皆有实绩,去岁才升任山西巡抚。
接到旨意,他连夜召集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及太原、大同、平阳等主要府州官员,齐聚巡抚衙门正堂。
堂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墙上巨大的山西舆图。
杨涟一身绯袍,未戴乌纱,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
他先让书吏将圣旨与《济老院新章程》高声诵读一遍,待最后一个字落地,堂内已是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都听明白了?”杨涟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仁德,太子殿下督办,此乃朝廷头等仁政,更是对我山西军民这些年支撑西域边事、输送粮饷民夫的酬功体恤。第一炮在咱们山西打响,只许响,不许哑……”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划过黄河、汾水:“两个月,府、州、县三级济老院必须粗备,能接纳孤老。时间紧,任务重,标准高,监管严,这四句话,就是咱们头顶的紧箍咒。”
布政使忧心忡忡道:“抚台,时限实在太急。光是清点各府县原有养济院旧址,评估修葺或另选址新建,便需时日。还有钱粮……”
“钱粮的事,章程说了,户部直拨,三级核验。现在省里面先出钱颠覆,你说的那是后话。眼下第一步,是把该进济老院的人,一个不落地找出来,登记造册!”
他转身面向众官,目光锐利如刀:“如何找?坐等他们来衙门哭诉?等胥吏下乡敷衍了事?不行!”
“咱们得自己下去,把眼睛瞪大,把腿跑勤!”
“传本抚令!”
“第一,各府州县,以原有保甲、里社为基础,三日之内,绘出辖内村镇、街坊详图,标明可能存在的鳏寡孤独废疾者大致方位。”
“第二,各卫所千户、百户,除正常戍守兵马,其余兵丁、余丁,全部动员起来。配合州县衙役、书吏,混编成‘访老队’。每队至少五人,配本地向导,按图索骥,进村入户,田间地头,市井角落,给本抚一寸一寸地搜!”
“凡年过六十、无儿无女无依靠者,痴傻残疾、无以为生者,流浪乞儿,全部登记在册,问明情况,不可遗漏,亦不可滥充……”
堂下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如此兴师动众吗。
按察使迟疑道:“抚台,动用兵丁入户,是否……扰民太甚?且兵丁粗莽,万一……”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扰民?咱们是去送朝廷的恩典!兵丁粗莽,就严加管束,定下铁律:入户需有地方里正或甲长陪同,态度需恭敬,不得擅取百姓一针一线,不得惊吓孤老,违令者军法从事!”
杨涟说完之后,看到大堂之中,几十名官员都是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当下,他顿了顿,缓和语气:“本抚知道诸位难处。但想想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的老人,想想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孤儿。朝廷既然下了决心,咱们这些父母官,就不能再慢吞吞、温吞水!要拿出打仗的劲头来办这件仁政!”
“登记造册同步进行。各州县衙即日起,专设‘济老院登记处’,昼夜有人值班。‘访老队’每日将登记名册送回,州县主官亲自核对,按章程初步审核资格。名册一式四份,州县留底,一份快马报府,一份报布政使司,一份……直接呈送即将到任的督办御史……”
“房舍。原有养济院旧址能用的,立刻估算修葺费用、工期,不能用的,或没有的,征用闲置官廨、寺庙偏院、也可以让县内大户捐出的空房,务必保暖、干燥、有围墙。此事由各州县同知、通判专责,八日一报进度。”
“第五,钱粮预备。布政使司即刻行文户部济老院司,申请首笔启动银两,并预估两月内所需米粮、布匹、棉花数量,联系本地可靠商号预备,钱一到即采买入库,建立专门账房,每笔出入必须有三人以上签字画押……”
杨涟最后环视众人,声音沉肃:“诸位,此事办好了,是功德,是政绩,青史或许能留一笔。”
“办砸了,或者在其中弄虚作假、克扣贪墨,章程上的斩刑流刑,不是写着玩的。陛下、太子殿下、都察院、天下百姓,都看着咱们山西。本抚把话放在这里:这两个月,谁那里出了纰漏,捅了篓子,别怪本抚不讲情面,定然第一个拿他开刀,以正法纪!”
堂内鸦雀无声,只有烛火噼啪。
众官凛然,皆知这位杨抚台说到做到的性子,纷纷躬身:“下官等遵命,必竭尽全力!”
散会后,杨涟独自站在舆图前,望着三晋山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揉了揉眉心,对随侍的幕僚苦笑道:“陛下这是给咱们出了个大考题啊。考题难,但……是道好题。”
山西巡抚衙门的灯火彻夜未熄,一道道加盖巡抚大印的公文、命令,如同蛛网般迅速发往各府州县。
卫所的兵马开始调动,衙门的书吏奔走忙碌,整个山西的官僚与军事系统,都被“济老院”这三个字撬动起来。
消息风一般传到了隔壁陕西。
西安,陕西巡抚衙门。巡抚李楠拿着山西当官的友人快马送来的、抄录的杨涟部署方略,在书房里踱步细看。
看罢,他将纸笺往桌上一拍,对一旁的幕僚等人笑道:“好个杨文孺!果然雷厉风行!这法子虽显得兴师动众,却是眼下最扎实、最不易出纰漏的路子。”
“立刻派人,快马去太原,不必遮掩,就说是本抚派人去‘取经’,详细问问杨抚台,这‘访老队’如何编组、如何约束、登记册籍有何格式、房舍征用有何讲究……问得越细越好!咱们陕西,照方抓药!”
“抚台,咱们……全盘照搬?”
“为何不搬?”李楠捋须道:“山西与我陕西,情形相似,都是边地,都出人出力支持西域。朝廷让我二省先行,本就有比较之意。”
“杨涟此人,素有能名,他定下的方略,必是深思熟虑。咱们跟着做,既省了摸索的功夫,又显得两省同心协力,岂不美哉?”
他走到本省舆图前,手指敲着延安、榆林等边镇:“不过,咱们也有咱们的难处。边镇卫所更多,军户中孤老比例恐怕更高,且居住分散。传令下去,边镇之地,‘访老队’以卫所军吏为主,本地州县佐贰官配合,务必深入到每一个军堡、墩台!告诉那些卫所指挥使、千户,这是朝廷体恤他们军中遗孤老弱,谁敢敷衍塞责,耽误了朝廷仁政,本抚决不轻饶……”
陕西的机器也隆隆开动起来。
两省毗邻,官场往来密切,山西的具体做法很快被陕西官员消化吸收,并结合本省实际稍加调整。
一场寻找、登记孤老残弱的特殊“战役”,在西北大地悄然展开。
无数兵丁、胥吏、乡绅、里正被动员起来,走向偏远的村落、破败的街巷、寒冷的边堡……
压力与动力并存。
官员们确实“慌”,但在这位精明强干的抚台驱使和严苛章程的威慑下,这“慌”大多转化为了高效的行动力。
大明朝经过万历朝几十年的整顿与积累,其行政机器的齿轮虽然偶有锈涩,但在足够的外力推动下,依旧能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当山西陕西的官员们在寒风中为济老院奔波时,北京西苑,却是另一番光景。
深秋的午后,阳光煦暖,太液池波光粼粼。
万寿宫前的青砖广场上,两座画棚相对而立,气氛庄重而静谧。
左侧中式画棚内,董其昌、吴彬、崔子忠三位画坛巨擘已铺开丈二宣纸,笔洗、色碟、各色颜料井然有序。
右侧西洋画棚中,英格兰画师杰克已将画布固定在松木画架上,助手正在小心地研磨油彩,空气中弥漫着亚麻油和矿物颜料特有的气息。
广场中央,设了三张紫檀木圈椅。
中间一张,坐着当今万历天子朱翊钧。
他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一身玄色镶赭黄边常服,腰间束着玉带,身形清瘦却挺拔。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他脸上,清晰映出眼角深刻的皱纹与鬓边醒目的星霜,但他目光平静深邃,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那久居上位养成的威严气度,自然而然流露,无需任何华服加持。
他的左手边,坐着太子朱常澍。
与清瘦的父皇相比,太子确实略显富态,圆润的脸庞,挺直的鼻梁,眼神沉稳内敛,穿着一身杏黄色常服,双手自然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恭谨而不失储君的从容。
右手边,则是即将大婚的太孙朱由栋。
这位十六岁的皇孙,完全继承了朱家男儿端正的骨架,却又生得眉眼格外俊朗,鼻若悬胆,唇红齿白,一身宝蓝色常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英气勃勃。
他坐得笔直,眼神明亮,好奇又不失庄重地时而看看祖父,时而看看父亲……
祖孙三代,容貌气质虽有差异,但并排而坐时,那种血脉相连的骨相与隐隐透出的贵气,却是一脉相承,构成了极其和谐又层次分明的画面……
“陛下,殿下,太孙殿下,请暂且放松,如同平日闲坐即可。”董其昌上前,恭敬行礼:“臣等需先观摩神韵,再行下笔。”
于是,广场上出现了奇特的静谧一幕。
祖孙三人如同三尊生动的雕塑,在秋阳下静坐。
画师们则远远近近,或眯眼端详,或低声交流,或已开始用炭笔在纸、布上勾勒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