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薄桑榆
繁华大街某处角落两张矮桌紧靠在一起，少年少女落座其中经营着惨淡的生意。
叶翘望着无人问津的摊位，再望向宋寒声这张冰块脸，实在是忍无可忍。
“宋寒声。”
宋寒声转头看向她，淡淡道：“怎么了？”
“笑一个。”叶翘皮笑肉不笑。
宋寒声蹙了下眉，不解道：“为什么？”
叶翘咬牙切齿，“你摆着张臭脸，谁敢来找我算命？”
宋寒声眉头紧锁，望着叶翘空空如也的小碗以及自己碗中的半碗铜板，陷入了沉思。
而后，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叶翘一番。
这人杆幡往旁边一插，人往那一躺，倒是有点世外高人的模样，就是神棍气息过于浓重。
所以半晌后，宋寒声弱弱开口，“有没有一种可能，跟我没什么关系。”
叶翘吊儿郎当地躺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不以为然，“哦，你的意思是怪我？”
显然叶翘不赞同宋寒声的说法，因为她好不容易等来一位客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跑了。
她把一切都归咎于宋寒声冷若冰霜的脸吓着了她的客人。
而宋寒声靠着色诱倒是混得风生水起。
宋寒声本就长得好看，是清冷一卦，又喜爱浅蓝这种舒服干净的颜色。
加之周身气质俱佳，握着笔规规矩矩往那一坐，自然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
不像个代笔，倒像个闲情雅致的贵公子。
就是冰块脸有些怵人，以至于那些姑娘只敢偷偷看他，没敢上前搭话。
但总有胆大的姑娘，被人推推搡搡上前找宋寒声写了首诗，出手阔绰直接赏了半碗铜板。
看得叶翘两眼放光，羡慕不已。
怎么就没有姑娘上来为她一掷千金呢？
而且，摆摊本来就是一人一个摊位，宋寒声非得把桌子搬来和她拼到一起。
说什么不是同行也不会抢生意，还能一同拉客。
美其名曰，互惠互利。
神他妈的互惠互利！
那群女子眼睛都快黏在宋寒声身上了，半点没有要来算命的意思。
而本来要找她算命的又被宋寒声的臭脸吓得屁滚尿流。
真他妈就聚是一坨屎。
叶翘越想越觉得是宋寒声的问题，这人倒是赚了不少钱，害得她碗里空空，难免语气有些不好。
当即又吼道：“不笑就离我远点！”别挡着她做生意！
宋寒声被这一嗓子吼得愣住，半晌后，识趣道：“怪我。”
而后，冲着叶翘微微勾了勾嘴角，轻声问道：“是这样吗？”
叶翘瞥了宋寒声一眼，当场没憋住笑，实在是比哭还难看，勉强得不行。
宋寒声见状脸色一沉，嘴抿成一条直线，看上去非常不满叶翘的反应。
“叶翘！不许笑！”
叶翘连连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好好好，不笑不笑哈哈哈哈”
宋寒声气愤不已扭过头不再看她。
“宋寒声。”
“干嘛！”
叶翘笑眯眯拉着宋寒声的胳膊晃了晃，好言好语道：“来来来，我教你怎么笑。”
“不要。”宋寒声哼了一句。
“哎呀，别害羞嘛，来快点把头转过来。”说着就要动手去掰宋寒声脑袋。
“叶翘！”宋寒声扭着脖子跟她对峙，最终败下阵来，悠悠转头望她，无奈道：“别闹。”
叶翘直接忽略他的无奈，弯起嘴角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像这样。”
宋寒声轻声叹气，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学着叶翘的模样，嘴角向上弯了弯。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看上去僵硬至极。
叶翘嘴角一抽，“你昨天不是笑得挺甜的嘛，怎么今天跟死了亲戚一样。”
此话一出，宋寒声欲言又止，当即变脸不打算配合了。
叶翘趁着他扭头之际，手指比耶迅速戳上了他的嘴角两侧。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宋寒声怔住，疑惑地盯着叶翘，小心翼翼开口，“你这是干嘛？”
“教你笑啊。”叶翘手动将宋寒声的嘴角向上一推，笑盈盈道：“像这样。”
宋寒声感受着脸颊传来的动静，盯着笑颜如花的叶翘呆滞了片刻。
像是世界停了，但是心还跳着。
叶翘看宋寒声失神，收回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嘿，宋寒声，学会了没？”
宋寒声眨了下眼睛，低声道：“我明白了。”
叶翘微微歪头瞧他。
看见叶翘歪头歪脑的模样，宋寒声勾着嘴角冲她笑了笑。
眼底充满笑意，看上去温柔至极。
叶翘睁大眼睛，连连点头，“对对对，就这样，继续保持这种状态！”
宋寒声闻言眼角微扬，笑意更甚。
经此指导之后，两人的生意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昨日被他们救下的六个女子特意带着伙伴前来捧场，不一会儿便排起了长队。
叶翘见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连忙掐指装起了神算子。
她与蓬莱那两位亲传也算是待了那么长时间，自然也能算个一二。
且，格外的准，所以渐渐的找她算命的比找宋寒声写东西的要多。
宋寒声面前大多都是些姑娘，找他写些情诗或者随便写点句子，主要目的还是来近距离观察他。
不过宋寒声垂着眸子，并不会正眼瞧她们，写字时也极为专注，未曾发现这群姑娘们暗送秋波。
叶翘不禁啧了一声，出声调侃道：“哇哦~宋寒声，你好帅啊。”
宋寒声白了她一眼， 对她时不时的流氓行为感到不自在，“有病去治。”
叶翘耸了耸肩，“可我一贫如洗，不如宋少爷送我点铜板治病？”
宋寒声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往自己小碗里抓了把铜板放到叶翘碗里。
叶翘睁大眼睛，对于宋寒声这二话不说就给钱的行为震惊了。
从前宋寒声还会跟她吵个半天，最后还得她忽悠一番，这人才会给钱吧？
如今这是怎的？
被坑习惯了？
就在叶翘思索之际，啪的一声巨响将她唤醒。
叶翘随意往声源处瞥了一眼，这不瞥不知道一瞥吓一跳。
宋寒声桌上整整齐齐放了两大锭银子？？！！
卧槽。
天降横财啊！！！
叶翘两眼放光望向站在宋寒声摊前的人。
来人气质打扮皆为不凡，旁边还跟着丫鬟，想来是哪家闺阁小姐。
宋寒声蹙眉盯着这两锭银子，对刚刚的声响颇为不满。
他沉着张脸抬头白了那丫鬟一眼，冷声道：“你有事吗？”
那丫鬟被他的脸色吓到，但还是理直气壮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家小姐来找你写诗，还不感恩戴德。”
宋寒声冷笑一声，刚准备开口嘲讽，那小姐便出声呵斥道：“小荷，不得无礼。”
“我这婢女不懂规矩，出言不逊冒犯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而后，女子施施然坐到宋寒声对面，丝毫不掩饰灼热的目光，盯着他上下打量。
不出片刻，这女子竟羞红了脸。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宋寒声，柔柔道：“公子生得可真俊。”
看着这一幕，叶翘眉梢微挑，看这架势是瞧上宋寒声了？？？
好一个热情似火的美人儿啊，宋寒声可当真是好福气！
宋寒声拧着眉，满脸不耐烦，转头瞥见一脸看戏的叶翘更是压不住的火气。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女子将手帕递到宋寒声面前，软绵绵道：“公子可否写到这方手帕上。”
“让我家小姐满意，这两锭银子就是你的了。”小荷将银子往宋寒声面前推了推。
叶翘眼睛瞪得溜圆。
还有这种好事？
一句话，两锭银子？！
于是，她连忙对宋寒声投去暗示的目光，提醒这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答应人家啊！！
宋寒声白了她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脸色骤沉，起身将笔重重一放，冷冷道：“写不了。”
此话一出，对面的女子脸色微变，可还是耐着性子问：“为何？公子可是还在因方才之事生气？”
叶翘眼疾手快拉住宋寒声，笑眯眯对着女子道：“他脑子不太好使，我先带他治治脑子 ”
而后，压低声音对宋寒声喊道：“你傻啊？银子送你面前都不要？”
宋寒声强压怒火，吼道：“你看不出来她什么意思吗？”
“不就是叫你写句诗吗？又不是要你卖身。”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钱赚到兜里再说啊！”
宋寒声一噎，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他成功被叶翘说服，深吸一口气后重新坐了回去，二话没说在手帕上飞速将这句诗写完。
然后，伸手就要去拿银子。
结果，小荷眼疾手快将银子收了回去，让宋寒声抓了个空。
？
“我家小姐还未曾说满意与否，这银子自然不能给你。”
女子直勾勾盯着宋寒声，“我还想用这两锭银子让公子陪我半个时辰，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宋寒声怒极反笑，刚准备骂人就被叶翘抢了先。
“闭嘴吧你，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怎么，你们想吃霸王餐啊？”
“你你你…”小荷手指着叶翘不停颤抖，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
叶翘双手抱胸，下巴一扬，笑道：“我我我，我是你爹我！”
“姑娘何必那么大的火气？难不成这位公子是姑娘什么人？”
“关你屁事啊？”
“我还没说你，我们宋少爷半个时辰起码得卖十锭银子，两锭银子你打发鬼呢？”
宋寒声闻言瞪大眼睛扭头死死盯着叶翘，给他气笑了都。
上一秒他还在为叶翘挺身而出而感动，下一秒他就被卖了？？
十锭银子。
好好好，好得很！！！
女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敲诈整懵了，半晌后，才意识到叶翘是什么意思。
她莞尔一笑，对着小荷使了个眼色，十锭银子于她而言不过是笔小钱。
小荷明白自家小姐的眼神，连忙拿出钱袋子递到女子手中。
叶翘一看这个架势，心底暗自后悔叫少了，早知道这女子那么有钱就该多要点的。
宋寒声嘴角抽搐，没曾想叶翘真打算把他卖了。
“这里刚好有十锭银子，公子你看够不够买你半个时辰？”
叶翘扯了扯宋寒声的衣袖，问道：“半个时辰，要不忍忍？”
宋寒声气得直喘气，“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叶翘啧了一声，朝着女子伸出手，漫不经心，“先给我们两锭银子，这可是我们宋少爷的辛苦费。”
女子盯着宋寒声又打量了一番，轻笑道：“小荷，给那位公子。”
宋寒声傲气凌人，抬手就要打落小荷递过来的手。
叶翘眼疾手快拉住了他，飞快说了一句。
“诗都写了，不要岂不是亏了？”
宋寒声憋着火收下了这两锭银子，要他去陪别人，休想！！！
女子瞧他这模样更加欢喜，娇媚道：“公子，去我府中坐半个时辰便可。”
宋寒声冷着脸，厉声道：“滚，少痴心妄想。”
“公子可是嫌钱不够？”女子又从怀中拿出两片金叶子把玩。
叶翘目瞪口呆，扭头直勾勾盯着宋寒声，这货居然这么值钱？
她逮着宋寒声衣袖狂扯，眼神疯狂暗示。
别不识好歹啊喂！！！
这他妈有了金叶子谁还出来摆摊啊！！！
宋寒声快气死了，被明码标价不说，叶翘还一副要将他卖给别人的态度。
这人就这么想把他推开吗？！
他一气之下擒住叶翘的腰，将人死死搂着，咬牙切齿道：“我要陪我夫人，没空！”
宋寒声死死盯着叶翘，特意将“夫人”二字咬得格外重。
反转太快，叶翘被宋寒声带进怀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完全没反应过来宋寒声说了什么。
她只看见了宋寒声气得不行的眼神恶狠狠瞪着她。
女子见状也有些恼了，“你居然有夫人？”
“不然呢？赶紧滚！”
宋寒声向来如此从不会给任何人面子。
女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拂袖而去，丫鬟急忙追上自家小姐的步伐，两人不消片刻便走没影了。
宋寒声还沉浸在叶翘要卖他的愤怒中，死死搂着她就不撒手，显然是准备秋后算账。
叶翘眨巴了下眼，不明白这人气什么，面子有钱重要吗？
半个时辰而已又做不了什么。
这就相当于霸道总裁甩给你十万块叫你陪他聊一个小时天。
这他妈犹豫一秒都是对钱的不尊重啊！！！
叶翘轻叹一声，“宋寒声，面子又不能当饭吃。”
听到这话，宋寒声气得更甚，怒吼道：“这根本不是面子的事！”
“那是什么？”
“叶翘！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宋寒声欲言又止，生气地将叶翘松开，转过身没再吭声。
他紧紧攥着双手抑制急促的呼吸，睫毛微微下压遮住起雾的眸子，整个人被气得都有些轻微的颤抖。
连带着一颗心狂跳不止。
叶翘盯着宋寒声的背影蹙了蹙眉，她就算再迟钝，此刻也感受到了宋寒声的好感。
只是……
她抚上自己的胸口，心跳正常，没有半点波澜。
余晖洒落，影子被越拉越长，可见两张矮桌紧紧依偎在一起。
少年少女的身影却仿若两条平行线没有交点。
……
一道颤颤巍巍的身影上前打乱了二人的思绪。
“公子，能否帮老朽读个信啊？”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摊前的老伯，穿着朴实无华，拄着拐杖，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可冷不丁来个老伯叫宋寒声帮忙读信，让他微愣，没有第一时间应下。
叶翘见他半天没反应，替他问道：“不知道老伯要读什么信？”
“这是小儿寄来的，老朽眼神不好，又不识字，劳烦这位公子读给我听听，然后再给他回个信。”
说完就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宋寒声之前还往衣服上擦了擦。
宋寒声走到老伯面前双手接住，示意老伯坐下。
看着泛黄的信封，他微微蹙了蹙眉，动手撕开封口拿出里面的信笺，眉头皱得更紧。
他迅速展开粗略看了一些内容，然后指尖无声紧了紧，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读起。
显然，宋寒声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下意识转头望向叶翘，带了些茫然。
叶翘一脸疑惑，抬脚坐到宋寒声旁边，身子微微斜靠，瞥了一眼里面的内容，也僵在了原地。
老伯伯见宋寒声半天没动静，不禁开口问道：“可是我那小儿出了什么事？”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不知所措，宋寒声更是有一瞬的空白，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愣了片刻，含糊道：“未曾。只是字迹有些潦草。”
老伯一听这话就笑了，又转而佯装怒斥道：“早叫这小子好好念书，好不容易写封家书，字丑得还叫人看不懂。”
“公子莫怪，老朽不急。”老伯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可会耽搁公子的时间？”
“不碍事。”
叶翘轻轻拉了拉宋寒声的衣袖，想让宋寒声干脆别读了。
宋寒声感受到动静转头冲她轻轻颔首。
而后，少年清冷嗓音传来，轻声读起了这封家书。
叶翘瞳孔微缩，扭头盯着宋寒声，下一秒，她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也是，宋寒声这人从不多管闲事。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很慢，慢到对面老伯从满脸笑意到潸然泪下。
时间又仿佛过得很快很快，快到不过片刻少年便将短短的两页读完。
家书一字一句传入叶翘耳中，她不禁扭头望着宋寒声，有些惊讶。
宋寒声察觉到目光，转头回望过去，嘴角微微上扬，冲她浅浅一笑。
只此一瞬，叶翘呼吸一滞，呆在原地。
像是世界停了，但是心还跳着。
而后，宋寒声转过头收回视线，拿出信笺，替老伯写下回信。
送走老伯后，叶翘回神，两人也没了先前的别扭。
宋寒声默默将两锭银子递给了她，“既然是你要回来的，那就归你。”
叶翘也不矫情，笑眯眯收下揣进了自己兜里。
“叶翘。”
他轻轻唤她。
“嗯？”叶翘歪头望他。
“明日还一同赚钱吗？”
“可以啊！”
叶翘抬头望了望天色，开口提醒道：“宋寒声，我们该收摊了。”
“好。”
最后一缕余晖被收走，影子被无限拉长，隐约可见两张矮桌紧紧依偎在一起。
少年少女的身影也仿若两条相交线，缓缓靠近直抵交点。
……
晚风吹起宣纸，映出上一段故事。
泛黄的信封装着满含黄土的信笺。
这是一封家书。
准确来说是一封遗书。
一封边关战士的绝笔信。
字字珠玑，未曾有半句怨言，全然是对家人的思念与国家的忠诚。
清冷嗓音悄无声息纂改这段凄凉的故事。
少年无声提笔，落下回信：
【愿家国永安，山河无恙。】
【愿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愿另一个世界，也如人间，繁花似锦。】
三言，三愿。
想来见人间百态，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