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一片死寂,连礼乐声都停了,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夏国相的回答,有些人甚至在心里头期待着,夏国相这样的“忠臣”,会不会当众斥责大骂吴应麒的“僭越”?甚至许多吴应麒的心腹都以为吴应麒是准备让夏国相大骂“国贼”,然后再当众驳倒他,为自己日后的篡位铺垫。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夏国相并未破口大骂或引颈就戮,他艰难地抬起戴着枷锁的头,望向御座上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竟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声音嘶哑却清晰可闻地高喊道:“罪臣夏国相,昏聩悖逆,误信奸人挑唆,行差踏错,投效伪清,犯下滔天大罪!”
“今蒙楚王殿下天威感召,王师扫荡,方知悔悟!罪臣愿尽吐所知,揭露背后构陷忠良、蛊惑人心、致使臣身败名裂之元凶巨恶!只求殿下开恩,准罪臣随王驾返回衡州,于朝堂之上,百官之前,与那些祸害祖宗基业、逼迫血脉相残的贼人当面对质!揭穿其画皮,以正视听,以赎臣罪之万一!”
这番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甚至可能是在被俘后与吴应麒方面早有默契,在场的谁听不出来?若只是将唆使夏国相投清之事栽在郭壮图身上,他虽然贵为大周丞相,但说到底不过是个臣子,一个高级的奴才而已,哪里轮得到他来“祸害祖宗基业、逼迫血脉相残”?夏国相这番话不管是不是事先和吴应麒有了默契,总之都是冲着衡州那位小皇帝去的。
吴应麒等待的就是这个!他心中大喜,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缓缓起身,在万众瞩目之下,竟步下御座陛阶,这一举动,再次引起一阵低低的惊呼,他却全然不顾,走到伏地颤抖的夏国相面前,微微俯身,亲手从身旁侍从托着的金盘中取过一柄玉如意,轻轻挑起夏国相的下巴,端详了片刻。
“夏将军!”吴应麒的声音透过垂旒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恢弘气度:“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既能幡然醒悟,愿揭发首恶,助朝廷肃清奸佞,可见良心未泯,尚存忠义之念。”
说罢,在无数道或惊愕、或了然、或鄙夷、或赞叹的目光中,吴应麒竟亲手用那柄象征权力的玉如意,轻轻敲击夏国相颈间的木枷!侍从会意,立刻上前,用钥匙打开枷锁,卸去镣铐。
吴应麒甚至亲自出手扶了一把,温言道:“夏将军请起,本王是太祖之后,你是太祖之婿,本是一家人,不该刀剑相向,全是因为奸邪挑拨、贼人逼迫,从今往后,望将军能与本王同心协力,匡扶周室,扫清妖氛,往日种种,自可尽弃前嫌!”
这一番作态,将“宽宏大量”、“王者气度”演绎到了极致。夏国相涕泪交加,再次叩首,这回喊的是:“殿下…….不!万岁再造之恩,罪臣万死难报!必当肝脑涂地,以效犬马!”
周围的官将也有人跟着一起高呼“万岁宽宏海量”之类的话语,一时之间一片赞扬之声,一片欢欣鼓舞的氛围,吴应麒满意地点点头,示意将夏国相带下去“好生安置”,他重新步上御座,转过身,面向丹墀下黑压压山呼“万岁”的文武百官、得胜将士,经过方才那一连串极具表演性和政治意义的仪式,他的气势已然蓄积到了顶点。阳光照射在他明黄色的龙袍和冠冕的玉旒上,反射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人生几十年,一辈子能见得着如此豪迈磅礴之景?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景象,谁人能受得住?便是明日即死,此生足矣!”吴应麒满脸陶醉,祭坛坐北朝南,正对衡州方向,吴应麒伸出手去,朝着空中虚虚一抓,仿佛要隔空把那衡州的龙椅抓在手中:“一步之遥……就只有一步之遥!”
吴应麒猛地垂下手,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甚至远远飘荡开去:“诸位臣工!三军将士!荆州父老!赖将士用命,上天庇佑,我大周王师已破清虏于纪南,擒叛将于虎牙,荆襄之地,逆氛为之一清!此诚祖宗庇佑,亦是尔等血战之功!”
“此时此刻,然则清虏败而未灭,仍窃据襄阳、武昌,窥我江汉!此非偃武修文之时,乃宜将剩勇追穷寇之时!此时此刻,清廷去岁大灾未靖,已然疲惫不堪,其重兵集结于西北镇压民乱,无力援助江汉,而湖北清军诸部又是新败,外无强援而内部军心震栗,此乃天赐良机!”
吴应麒猛地一挥手,指向北方,仿佛襄阳、武昌已在他指掌之间:“传本王令!全军休整数日,即日整备!粮秣齐备,甲胄修明!乘此新胜之锐,分兵攻打襄阳、席卷武昌,锁钥中原、光复楚省,肃清湖广,将清廷在南方诸省最后一方据点彻底拔除,将满清赶回北方去!”
最后,他猛地提高了音调,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也昭示着他那再也无法隐藏、或者说早已不屑于隐藏的终极野心:“待我王师底定湖北全境,以煌煌武功,全胜之姿,凯旋京城之日,便是本王顺应天命人心,肃清朝堂奸佞,正位大统,登极称帝,带领尔等开创不世功业之时!”
“万岁!”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率先喊出了一声,随即,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从行辕广场爆发开来,迅速蔓延向全城,文武官员、军中将佐、士卒、乃至被气氛感染的百姓,都向着那龙袍身影疯狂地叩拜、呼喊,声音直冲云霄,震得荆州古城墙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吴应麒站在高高的受俘台上,享受着这如同帝王般的欢呼,垂旒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志得意满、畅快淋漓的笑容,揣着手望向天空:“他日功成酹江月…….再磨剑镡问紫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