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像一层轻柔的纱,笼罩着“滚绣坊”巷。
青石板路被夜雨洗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两侧白墙黑瓦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青苔味和邻家早点的淡淡炊烟。这里的一切,都还保留着旧时苏州的从容与静谧,仿佛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盹,忘记了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姜芸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走在巷子里。
她没有让陈嘉豪陪同。这是她与一段尘封历史的对话,需要的是最纯粹的虔诚,而非商业的算计。
根据那张老旧的测绘图,南园三十七号,应该就在巷子的最深处。她一路走,一路看。门牌号早已更换,她只能凭借建筑的结构和布局,去寻找那座图纸上的老宅。终于,在巷子的尽头,她看到了一座与周围翻新过的民居格格不入的老宅。
它的墙体已经斑驳,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石,墙角爬满了墨绿的爬山虎。两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木材本身苍老的纹理。门楣上,本该悬挂牌匾的地方,只剩下两个孤零零的、锈迹斑斑的铁钩。
这里,就是了。
姜芸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她收起油纸伞,深吸一口气,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叩,叩,叩。”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久久没有回应。就在姜芸以为主人不在,准备再次叩门时,门“吱呀”一声,向内开了一道缝。
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那是一位老人,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草药味。他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姜芸,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你找谁?”老人的声音沙哑而生硬,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请问,这里是秦老先生的家吗?”姜芸恭敬地鞠了一躬,语气谦和,“我叫姜芸,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老人便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这里没什么秦老先生,你找错了。”
说完,他“砰”的一声,就要关上门。
姜芸眼疾手快,连忙用手抵住了门板。那厚重的木门夹着她的手指,传来一阵剧痛,但她仿佛没有感觉。
“老先生!”她急切地说道,“我不是来推销东西的,我是一名苏绣绣娘。我从一些旧资料里,得知这里曾是清末‘锦绣阁’的旧址,冒昧前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些关于绣阁历史的事情。”
“锦绣阁?”老人听到这三个字,眼神骤然一变,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愤怒和怀念的复杂神情。但他脸上的敌意却更浓了。
“我不知道什么锦绣阁,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家。你再不放手,我就报官了!”他低吼道,手上加力,想要把门关上。
姜芸的手指被夹得钻心疼痛,但她没有退缩。她直视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老先生,苏绣现在遇到了很大的危机。有人在抢夺它的根,在抹去它的历史。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所有还守护着这门手艺的人,来寻找真相的。”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伪装,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切。
老人与她对视了数秒,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些许不易察觉的波动。但最终,他还是猛地一用力,将门彻底关上。
“砰!”
巨大的关门声,在姜芸的心上重重地敲了一下。
她缓缓收回被夹得通红肿胀的手指,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心中涌起一阵无力感。但她没有离开。她知道,老人那瞬间的眼神变化,说明她找对地方了。他的敌意,恰恰是在守护着什么。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等了许久,直到确认门内不会再有任何动静,才转身离开。
这是第一次拜访,以一扇冰冷的门和一根被夹伤的手指告终。
第二天,姜芸又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空手。她提着一个食盒,里面装的是苏州老字号“稻香村”的枣泥拉糕和薄荷糕。这是老一辈苏州人最喜欢的点心。
她再次叩响了那扇门。
门开了,还是那位老人。当他看到姜芸时,脸上的阴云几乎要凝结成水。他的目光扫过她手中的食盒,眼神里的鄙夷和嘲讽更甚。
“我说了,你找错了人。把这些东西拿走,我们家不缺。”他的声音比昨天更冷。
“老先生,我没有别的意思。”姜芸将食盒递上前,“我只是觉得,您一个人住,可能不方便出门买这些。这只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心意?”老人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除了钱,还有什么?别以为用这些小恩小惠,就能从我这里打听到什么。滚!”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猛地转身,走进屋内。姜芸以为他又要关门,没想到,他竟然从院子里,端起了一盆洗过笔的、带着墨渍的冷水,毫不迟疑地朝着姜芸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浸透了姜芸的衣服。
那水带着墨的腥气,顺着她的头发、脸颊,流淌进她的衣领。初秋的清晨,风一吹,她整个人都像掉进了冰窖里,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巷子里偶尔路过的邻居,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
姜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水珠顺着她的睫毛滴落,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能感觉到,那股冰冷,不仅仅是来自身体,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辱。
她可以转身就走,可以愤怒地指责,可以发誓再也不来。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冰冷的水,一点点浇熄她心中的最后些许浮躁。她忽然明白了老人的愤怒。那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整个遗忘了他、也遗忘了“锦绣阁”的世界。他的孤独,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会被他当成是来打井水的盗贼。
姜芸缓缓地,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她没有看那些指指点点的邻居,只是看着那扇再次紧闭的大门,轻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打扰您了。”
然后,她转身,拖着湿透的、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离开了滚绣坊。
她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狼狈,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倔强。
第三天,姜芸没有带任何东西。
她只带了自己的绣绷和针线。
她没有再去敲门。她只是走到那扇大门前,在冰冷的青石板台阶上,静静地坐了下来。她将绣绷放在膝上,拿出针线,开始飞针走线。
她绣的,不是什么名贵的图案,只是一片小小的、即将枯萎的荷叶。
她的动作很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手中的绣品。针尖起落,丝线翻飞,那片枯黄的荷叶,在她的手下,渐渐有了生命的脉络,叶脉上甚至能看到一点被虫蛀过的小孔。
她没有去打扰老人,她只是在用绣娘的方式,表达她的坚持。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从东边升起,又慢慢向西移动。巷子里人来人往,人们看着这个坐在别人家门口、一坐就是一天的奇怪女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姜芸充耳不闻。
直到夕阳西下,将整条巷子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时,那扇紧闭了三天的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再次打开了。
老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酒壶,似乎是准备出门打酒。他看到还坐在台阶上的姜芸,愣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膝上的绣绷上。
当他看清那片枯萎的荷叶时,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猛地剧烈收缩了一下。他的手一抖,手里的酒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芸停下了手中的针。她抬起头,看着老人失魂落魄的样子,轻声问道:“老先生,您认识这片荷叶吗?”
老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片绣品,浑浊的眼眶里,渐渐蓄满了泪水。
“这是……这是你娘……最喜欢绣的图案……”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她说,人老了,就像这荷叶,枯了,黄了,但根还在,来年春天,还能再发新芽……”
姜芸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手帕的一角,也绣着一片同样风格的、却已残破不堪的荷叶。
“这是……”姜芸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第二次来的时候,看到您门口的垃圾里,有这块手帕的一角。我把它捡了回来……”
老人看着那块手帕,再看看姜芸绣绷上的作品,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
“是她……是她留下的……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块手帕……”
他蹲下身,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那压抑了几十年的孤独、思念和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姜芸没有去扶他,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着他,任由他的哭声在暮色四合的巷子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的哭声渐渐停了。他擦干眼泪,用那双红肿的眼睛看着姜芸,眼神里再也没有了敌意,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的悲伤。
“进来吧。”他沙哑地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站起身,颤巍巍地推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芸收起绣绷,站起身,跟着他,走进了这座尘封了百年的老宅。
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而在这扇门的背后,那段被偷走、被埋葬的历史,终于露出了它真正的、带着泪痕与温度的一角。老人转过身,看着姜芸,眼神复杂地说:“绣谱,我这里有。但它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