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的死寂比之前的轰鸣更让人心慌。
干裂的河床上,数百名正在庆祝的村民僵住了,有人手里的锣还没来得及敲响,举在半空,像个滑稽的定格。
上游并非完全断绝,而是那股子雄浑的水劲儿没了,只剩下几缕浑浊的泥汤在乱石间苟延残喘。
几个胆大的年轻后生顺着崖壁爬上去看了一圈,回来时脸都是白的:“塌了。上头的主道让半座山给埋了,堵得严严实实。”
人群里炸了锅。
有人哭天抢地,有人要去报官,还有个老秀才哆哆嗦嗦地提议写万言书请工部的大人带“飞火流星”来炸山。
萧景珩没在那堆乱糟糟的人群里。
他这一身粗布短褐已经穿了小半年,肩膀上磨出的老茧比他在龙椅上坐出的脾气还硬。
他在挑夫队里混了三天,一句话没说过,存在感稀薄得像路边的一棵枯草。
第四天清晨,雾还没散。
萧景珩蹲在那个刚干涸不久的渠床死角,手里那把卷了刃的铁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岩壁。
“当、当、当。”
声音很脆,不像是在敲实心的石头,倒像是在敲一面蒙了皮的鼓。
旁边有个正啃干馍的老矿工瞥了他一眼,想骂这哑巴偷懒,却见萧景珩突然停了手。
他侧过头,把耳朵贴在满是苔藓的石壁上,那姿势并不像在听水,倒像是在听这石头的心跳。
半盏茶的功夫,萧景珩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他没看任何人,只是抡起铁锹,狠狠插进了离岩壁三尺远的一处松土里。
铁锹入土三分,立得笔直。
他在锹把上系了一根随手扯下来的枯草绳,打了个死结,然后转身混进了下山的迷雾。
当晚,那个啃干馍的老矿工鬼使神差地摸了回来。
他围着那是铁锹转了两圈,啐了一口唾沫在掌心,抡起镐头照着那铁锹下的土层刨了下去。
不到三尺,一股湿气扑面而来。
再刨两尺,一声闷响,浑浊的地下暗流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滋地一声喷了老矿工一脸泥水。
水流初时细如丝线,七日后汇成了一条不知疲倦的溪流。
欢呼声再次震动山野的时候,萧景珩正站在极远处的荒岭坡顶。
他听着风里传来的锣鼓声,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往更西边的无人区走去。
救人的不是他,是那想要活命的水自己找到的路。
边境的死人堆里,总是透着股甜腥味。
林墨跨进这疫村的时候,正赶上一场高热后的死寂。
这里的郎中早就跑光了,剩下的只有等死的病人和几个还没学会哭的孩子。
她看了一眼躺在门板上的汉子,舌苔灰腻得像刷了一层浆糊,脉象涩得像生锈的锯齿。
这是湿毒闭了三焦,也就是俗话说的“闷杀”。
若是在药王谷,一副“开鬼门”的汤药灌下去,发一身透汗就能救回来。
可现在她药箱里空得能跑老鼠,莫说艾草,就连最贱的麻黄都找不到一根。
院子角落里,几个孩童正哆哆嗦嗦地烧着枯藤取暖。
湿柴火不好烧,烟气呛得人直流眼泪。
林墨刚想走开,鼻尖忽然动了动。
那呛人的烟里,夹着一丝极淡的、辛辣的香气。
她眯着眼走过去,从那堆乱柴里捡起一截半焦的残枝——是野生的石菖蒲,这种贱草在水沟边长得到处都是,平时根本没人多看一眼。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石菖蒲全挑了出来,混着灶膛里的热灰捏成了一个个黑乎乎的饼子。
“挂屋檐四角,一日熏三次。”她把饼子塞给那个正烧火的大丫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别省着,这玩意儿沟里全是。”
三日后,村子里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的辛辣气。
病人们身上那层腻乎乎的油汗终于发了出来,烧退了。
等到村里的稳婆提着一篮子鸡蛋想来谢恩人的时候,林墨早就换了一身拾柴妇的破烂衣裳混出了村口。
当夜暴雨倾盆,她蜷缩在一处废弃的桥洞里,捂着嘴剧烈地咳嗽。
一口血痰吐在掌心,鲜红刺目。
她面无表情地把那口血吞了回去,反手脱下身上那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干燥的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墙角那本已经湿了一半的《海症十二课》抄本上。
西南的雨像是要把天捅漏了。
阿阮被困在这个山谷部落已经半个月。
连绵的阴雨让薯块在地里就开始烂,族人们也没了精气神,一个个眼窝深陷。
首领急得要放火烧林子驱湿气,阿阮抬头看了看那厚得像棉被一样的云层,伸手拦住了那个举着火把的莽汉。
“火起不来,烟会先毒死人。”
她没多解释,只是把一群孩子叫到跟前。
她也不教书,就带着他们在烂泥地里捡树皮。
“这种,纹理直的,不要。”
“这种,像蛇鳞一样的,留下。”
她教孩子们把那些“蛇鳞”树皮捣碎,用脚踩出汁液。
那种浑浊的汁水带着一股涩味,是天然的碱性。
她带着女人们把发霉的薯块泡进这汁水里,又让人砍了竹子,把积水引到低洼处养起了那见风就长的绿藻。
十天过去,薯块没烂完,原本奄奄一息的鸡鸭吃了绿藻,竟开始重新下蛋了。
一个还没灶台高的小娃娃捧着一枚热乎乎的鸭蛋,踮着脚要递给她。
阿阮摇摇头,把那只脏兮兮的小手推了回去。
她指了指头顶依然阴沉的天,又指了指地上的树皮和竹管。
意思是:不是我给的,是这地里长出来的,是你自己找到的。
青鸢快被海风吹傻了。
盐碱滩上的商队为了那几本被潮气沤烂的账册打得头破血流。
货主骂伙计偷东西,伙计骂货主黑心肝,两边手里都抄着家伙,眼看就要出人命。
青鸢坐在旁边的一块礁石上,看着一个渔民正拿着贝壳在沙滩上划拉,记着今天的潮汐。
浪来了,字没了。浪退了,再写。
她忽然觉得好笑。这一路的精打细算,在老天爷眼里不过是个屁。
她借了一块炭石,在一块烂船板上画了个格子。
没有那些复杂的借贷平衡,只有两列:左边是“货”,右边是“天”。
“吵什么?”她把船板往人群中间一扔,“看清楚了,那天起风,少了三成盐,不是人偷的,是老天爷收的税。”
那个领头的货主愣住了,盯着那格子看了半天:“老天爷收的税……这名目能入账?”
“你不入,它就不收了?”青鸢反问。
人群渐渐静了下来。那块画着格子的船板在几家商队手里传了一圈。
青鸢没等他们回过神,拍拍屁股走了。
临行前,她经过海边,顺脚把那块船板踢进了海水里。
下一个浪头打过来,船板撞在礁石上,碎成了几片木渣子。
秋分那天夜里,风有些凉。
北方的矿区举行了一场“听地祭”,几十个年轻后生趴在地上,用那种奇怪的共鸣阵听着大地的动静,比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准了两成。
南方海岛的墙上,多了一排排用来记录“病音”的符号;西南的孩子们用落叶拼出了雨水的走向;西北驿站门口的粗陶碗里,融雪的流向竟然和往年不一样了。
这些变化细微得像尘埃,散落在天下的角角落落,没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也没人记得曾有四个奇怪的人路过。
千里之外的一座破庙里。
萧景珩独自坐在缺了一条腿的供桌上,手里捏着那枚旧铜钱。
“铮”的一声。
铜钱在空中翻转,落进了墙角的一口破瓦瓮里。
那瓮里已经有了几枚铜钱,有的锈迹斑斑,有的还算光亮,那是不同年号的钱,也是不同路人的命。
他起身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短褐,望向东方的天际线。
那里有一抹鱼肚白正在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