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实验室的空气凝滞如铅。
每一次从外部传来的、沉闷的爆炸震动,都让灯光摇曳,让设备屏幕上的数据出现瞬间的雪花噪点。
也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杨萤的目光扫过全息屏幕。
代表剩余四艘“剃刀”突击艇的红色光点,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在锈锚岛脆弱的地脉能量场边缘逡巡、试探。
它们拉开了距离,改变了战术。
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其中两艘,正朝着岛屿边缘几处裸露的、维系着基础悬浮的关键地脉节点迂回。
另外两艘,则如同耐心的秃鹫,在高空盘旋,导弹巢时开时合,显然在等待星火大厅防御出现新的破绽,或者计算着下一次精准打击的坐标。
疤脸那边已经很久没有新的通讯传来。
只有偶尔几声极度压抑的、被爆炸背景音掩盖的短促交火声,从并未关闭的加密频道底噪中漏出。
那意味着最后的防线仍在死守。
也意味着,每一秒都有人在倒下。
时间,不再是滴答流逝的溪水。
而是从指缝间疯狂喷射的、温热的血。
杨萤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尖锐的痛楚让她的思维在重压下维持着一种冰裂般的清醒。
她强迫自己的视线从外部态势图上移开。
重新聚焦。
聚焦在中央工作台上,那枚在抑制力场中不安脉动的混沌核心。
聚焦在旁边屏幕上,那代表着第二种“剑胚”框架——“流体编织型”的复杂结构线图。
“流体编织型”模拟进度,百分之八十七。
比第一种“山岳型”耗时更长,结构更复杂,对材料和能量导引精度的要求也近乎苛刻。
但理论上的能量耐受窗口,达到了惊人的九点二秒。
九点二秒。
如果能实现,这将是质变。
足以让“反向共振协议”完成完整的写入和激发。
足以……挥出那一剑。
“报告!”
结构组负责人的声音响起,带着熬夜已久的沙哑和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流体编织型’最终模拟完成!”
“理论最大能量耐受时间……九点五秒!”
“但……材料应力集中点超过十七处,能量通道谐振临界点三十三个,任何一处出现偏差,整体结构会在能量注入后零点三秒内连锁崩溃!”
好消息和坏消息如同双头毒蛇,同时噬咬而来。
“把应力集中点和谐振临界点的数据,同步给材料组和能量提取组。”
杨萤的声音像淬过火的金属,冷硬而清晰。
“老陈,我要你评估,以我们现有的地脉结晶镀层和星耀合金的加工精度,能否在这些关键点上,达到模拟要求的理论值。”
“能量组,我要你们结合混沌核心最新活跃度数据,模拟能量注入时的起始脉冲波形,计算对谐振临界点的冲击负荷。”
她没有时间去庆祝那多出来的零点三秒。
她必须立刻确认,这看似美好的蓝图,是否有被锻造成现实的可能。
“杨工……”
材料组的老陈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同步过来的数据,脸色在屏幕冷光下显得越发灰败。
“地脉结晶镀层的纯度……理论上可以达到要求。”
“但星耀合金的符文蚀刻……尤其是第十七、第二十九号谐振点的微观符文阵列,其精度要求……已经超出了我们现有纳米工坊的极限。”
“强行蚀刻,失败率……会超过百分之七十。”
百分之七十的失败率。
意味着他们可能根本没有足够的合格材料,来完成“流体编织型”框架的组装。
更别提,组装过程中可能产生的、新的误差。
希望,仿佛刚露出微光,就被厚厚的冰层重新覆盖。
能量提取组那边也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混沌核心在刚才的……‘释放’后,内部能量涨落周期缩短了百分之十五,峰值波动幅度增加了百分之二十。”
“这意味着能量注入的起始脉冲会变得更加不稳定,冲击负荷的模拟结果……比预期最坏情况还要高出百分之八。”
“谐振临界点……可能撑不住。”
实验室里,刚刚因为模拟完成而升起的一丝微弱振奋,瞬间被更深的无力感吞噬。
技术悬崖的对面,似乎竖起了更高的绝壁。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只剩下设备低鸣,和远处那仿佛永不停歇的、隐约的爆炸声。
就在这时。
嘀。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提示音,从杨萤左手边一个独立的监控屏幕上响起。
那是直连深层医疗中心的界面。
屏幕上,代表黄凌生命体征的曲线,在长时间的微弱平稳后,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向上的波动。
不是恢复。
更像是……沉睡的火山深处,某块岩层,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行新的数据刷新出来。
“检测到目标体内未知高能反应出现……低频协同共振迹象。”
“共振源特征分析……与‘混沌核心’能量谱存在高度近似性。”
“共振强度极微弱,但……持续且稳定。”
杨萤的瞳孔,骤然收缩。
黄凌体内残留的、来自“巨噬”的混沌能量,正在与工作台上的混沌核心,产生某种微弱的共鸣?
是因为他拼死带回核心,身体被核心能量严重侵染?
还是因为……他作为“脉者”的某种潜质,在生死边缘被这种同源的能量所触动?
一个更加疯狂,甚至堪称亵渎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发的冰冷火星,在她被技术难题和绝境压迫得几乎僵化的大脑里,猛地炸开!
脉者……
能量共鸣……
肉体与高维能量的桥梁……
老金曾经模糊提及的旧时代禁忌猜想……
“阿雅!”
杨萤猛地转头,看向旁边一个负责与医疗隔离区保持音频联络的通讯终端。
“你能听到吗?阿雅!”
几秒后,阿雅虚弱、困惑,带着精神过度消耗后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杨……杨萤姐姐?我……我好像……又‘听’到那些声音了……很近……很乱……但有一个……不太一样……”
“它好像……很‘累’……很‘疼’……但是……它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阿雅描述着,声音越来越低,显然这种持续的感知对她也是极大的负担。
累?
疼?
在那里?
杨萤的目光,如同两束冰冷的探照灯,在黄凌的生命体征曲线、混沌核心的读数、以及“流体编织型”框架那令人绝望的技术要求之间,急速来回扫视。
一个完整的、令人战栗的计划轮廓,在她脑海中以闪电般的速度拼凑成形。
也许……
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们试图用死物(材料、符文、机械结构)去容纳和驯服一个活着的、充满混沌意志的能量暴君。
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
就像试图用岩石的堤坝,去拦住咆哮的熔岩河。
那么……
如果,不用死物去“容纳”呢?
如果,用一个同样与这混沌能量产生了深度连接、并且依然“活着”的……
“容器”呢?
“暂停‘流体编织型’框架的一切后续工作。”
杨萤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平静之下,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是迈向未知深渊的、最后一步。
“通知医疗中心。”
“准备最高等级的活性组织维持与神经接驳单元。”
“我们需要将黄凌,连同他所在的医疗舱,整体转移至主实验室的次级能量屏蔽区。”
“立刻,马上。”
命令下达的瞬间。
整个实验室,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死寂的沉默。
所有人都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杨萤。
看向她那张在冷光映照下、毫无血色的、却异常平静的脸。
他们听懂了她的意思。
或者说,他们猜到了那个可能的方向。
那超出了技术的范畴。
触碰了伦理的边界。
踏入了……禁忌的领域。
“杨工……你……你是说……”
老陈的声音在颤抖,拿着数据板的手抖得厉害。
“我们需要一个能承受混沌能量冲击、并能与之产生稳定共鸣的‘基座’。”
杨萤一字一句地说道,目光扫过每一张震惊的脸。
“黄凌的身体,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基座’。”
“他体内的混沌能量与核心同源。”
“他的生命体征虽然微弱,但依旧存在,这意味着他的生物场,尤其是作为脉者的潜在能量脉络,依然可以作为一个‘锚点’,一个‘缓冲器’,甚至……一个‘翻译器’。”
“我们要做的,不是将混沌核心的能量强行灌入一个冰冷的机械结构。”
“而是以黄凌的身体和残存意识为桥梁,引导混沌能量,按照‘反向共振协议’的要求,进行初步的‘梳理’和‘转化’。”
“然后,再将这经过初步‘驯化’的能量,导入我们建造的、相对简单的能量聚焦和发射机构——也就是‘剑’的锋刃部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自己,也给所有人,一个接受这疯狂想法的时间。
“这将大幅降低对‘剑胚’主体结构的材料与精度要求。”
“‘山岳型’框架就足以胜任。”
“但风险……”
她深吸一口气。
“风险将完全转移到黄凌身上。”
“他的身体将成为主能量回路的一部分,承受最直接、最猛烈的冲击。”
“他的残存意识,将成为与混沌能量‘沟通’的唯一界面,随时可能被那些‘饥饿的声音’彻底淹没、吞噬。”
“成功率……无法估算。”
“失败的结果……他将第一个,也是彻底地,被从肉体到灵魂,完全‘蒸发’。”
实验室里,落针可闻。
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和每个人胸腔里那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这个方案,比引导混沌攻击敌人更加疯狂,更加不可预测,也更加……残酷。
这是在利用一个同伴垂死的躯体,作为武器最危险的核心部件。
“我们没有时间了。”
杨萤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外部态势图。
那四艘“剃刀”,似乎完成了新一轮的侦察与计算。
其中飞向地脉节点的两艘,已经开始降低高度,机腹下导弹巢完全开启,进入了攻击预备姿态。
而盘旋在高空的两艘,也调整了方位,隐隐锁定了星火大厅穹顶的几个特定位置。
最后的攻击,随时可能降临。
“要么,我们按照原有方案,在材料和时间双重绝望中,等待几率渺茫的成功,或者更大概率的、连同岛屿一起的彻底毁灭。”
“要么,我们赌上这一切。”
“包括他的命。”
“铸一柄或许能斩开生路,也或许会先吞噬他自己的……‘活体之剑’。”
她转过身,不再看众人,而是直接接通了医疗中心的通讯。
“我是杨萤。”
“执行最高优先级转移指令。”
“目标:黄凌。”
“目的地:星火大厅主实验室次级屏蔽区。”
“授权代码:Epsilon-Seven-Niner-Λ。”
通讯另一端传来医疗主管惊愕的确认和迅速执行命令的声响。
杨萤切断了通讯。
她重新面向实验室的所有人。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压榨出最后潜能的专注。
“现在。”
“重新调整所有方案。”
“能量组,全力分析黄凌体内能量与混沌核心的共振模式,我要最精确的耦合参数。”
“结构组,以‘山岳型’框架为基础,设计与之对接的生物-机械能量接口,以及最终的能量聚焦发射阵列。”
“材料组,集中所有资源,确保‘山岳型’框架和聚焦阵列的加工,必须百分之百达到设计标准,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其他所有人,各就各位,准备迎接转移单元,并进行最后的系统联调。”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回荡。
冰冷。
坚决。
不容置疑。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也是他……用命换来的,最后的机会。”
“开始。”
没有讨论。
没有质疑。
在绝对的绝境面前,最后的人性挣扎,被求生的本能和对那渺茫希望的孤注一掷,彻底压垮。
技术人员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傀儡,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狂热,重新扑向各自的控制台和设备。
实验室再次被更加急促、更加疯狂的忙碌声响淹没。
只是这一次,每个人的眼底深处,都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的阴霾。
他们不再仅仅是在铸造一柄武器。
他们是在将一位濒死的同伴,推上祭坛。
作为薪柴。
作为剑脊。
作为这绝望黑暗中,最后也是最初的那一簇……
脉血之火。
铸剑的炉火,并未因这残酷的抉择而减弱。
反而,因为注入了“生命”的燃料,燃烧得更加幽深,更加诡异,也更加……
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