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接到宣召时,刚准备歇下。他心中疑惑,却不敢怠慢,换了衣裳便要出门。
“王爷,”杭泰玲担忧地拉住他,“这么晚,又下雨,皇上突然召见……会不会……”
“无妨。”朱祁钰拍拍她的手,看向站在角落的周景兰。
周景兰微微摇头,眼中是同样的担忧。
“我去去就回。”朱祁钰低声说了句,不知是对谁说的,转身踏入雨中。
他没有直接去乾清宫,而是绕道先去了母亲吴太妃的住处。这么晚宫门已下锁,但他是亲王,又有皇帝急召,守门太监不敢拦。
吴太妃果然还没睡,独自坐在灯下做针线,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
“母妃?”朱祁钰心头一紧,“您怎么了?”
吴太妃见儿子突然来了,连忙擦眼睛:“没……没什么。你怎么这个时辰进宫?可是出什么事了?”
朱祁钰看着母亲强颜欢笑的样子,想起皇兄召见自己的目的,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他跪下来,握住母亲的手:
“母妃,儿子不孝,让您受委屈了。”
吴太妃的眼泪立刻又滚落下来,她抚摸着儿子被微雨打湿的鬓角,哽咽道:
“祁钰,娘不怕委屈,娘活了这把年纪,什么没经历过?娘只怕你,只怕你步了当年那些王爷们的后尘啊……”
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
朱祁钰听懂了。永乐爷、洪熙朝、乃至宣德初年,那些被猜忌、被削藩、甚至暴毙或自尽的宗室亲王,母亲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
“母妃放心。”朱祁钰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儿子绝不会再让您受半分伤害。等儿子之国了,就接您出宫,咱们离京城远远的,过安生日子。”
吴太妃却摇头,泪如雨下:“之国?皇帝如今这样,怎会准你之国?祁钰,娘不求别的,只求你好好的。你若能走,就自己走,别管娘,娘在宫里这么多年,习惯了。”
“母妃!”朱祁钰心如刀割,紧紧抱住母亲,“儿子绝不会丢下您!”
母子二人相拥而泣。许久,朱祁钰才起身,替母亲擦干眼泪:“皇兄召见,儿子得去了。母妃早些歇息,等儿子回来。”
吴太妃点头,忽然又道:“祁钰,若有机会,多带见济进宫让娘看看。娘在这宫里寂寞,等到你之国了,也就见不到了。”
这话说得朱祁钰心头酸楚。他重重点头:“儿子记住了。”
乾清宫里,酒气弥漫。
朱祁钰一进去,就看见朱祁镇醉醺醺地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个空牌位,牌位前是那枚熟悉的玉镯。
他心中一凛,面上却平静如常,行礼道:“臣弟参见皇兄。”
朱祁镇抬起头,眼睛通红,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来了……来了好……来,陪朕喝酒。”
“皇兄,夜深了,您该歇息了。”朱祁钰垂首道。
“歇息?”朱祁镇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那牌位,“你看,景兰在这儿呢,朕怎么睡得着?”
他走到朱祁钰面前,身上酒气扑面而来:“郕王,你说,景兰现在死了,你开心了吧?”
朱祁钰抬起眼,眼神里是惊愕、疏离,还有一丝无奈:
“皇兄何出此言?周宫人于白云观罹难之事,臣弟略有耳闻,然具体情形并不知晓。且臣弟与她,素无往来,何来痛快之说?”
“没有关联?”朱祁镇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有关联?那你当年为什么总盯着她看?为什么她总替你说话?为什么她到死都还惦记着你?!”
朱祁钰心中剧震,面上却依旧平静:“皇兄醉了。臣弟与周宫人仅有数面之缘,何来惦记之说?”
“你装!你继续装!”朱祁镇忽然暴怒,一把揪住朱祁钰的衣领,他猛地顿住,仿佛被自己的话刺伤,脸色扭曲,
“凭什么她直到出宫前,心里念着的都不是朕,是你?!她亲口说了!她心里没有朕!她是为了你才拒朕千里!是因为忘不了你!”
朱祁钰心中剧震,如遭雷击。景兰她竟对皇兄说过这样的话?
痛楚酸涩猝然冲撞着他的胸腔,但他脸上的冰层却更厚了。他用力掰开朱祁镇揪着自己衣襟的手,后退半步,整理了一下被揉皱的袍服,语气冷硬:
“皇兄,您真的醉了,醉到开始说明话。臣弟与周宫人,不过泛泛之交,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何来她为臣弟拒您之说?此等臆测,不仅污了周宫人清誉,更是折辱了皇兄您自己。”
“朕臆测?朕折辱自己?”
朱祁镇被他的冷静彻底激怒,面孔狰狞,指着他的鼻子咆哮,
“朱祁钰!朕告诉你,景兰是朕的女人!从头发丝到脚趾,都是朕的!她心里只能有朕!可她到死都念着你!就因为她不爱朕,就因为她心里想着你这个窝囊废,朕才容不下她!朕才废了她!赶她走!”
他声音陡然哽住,巨大的痛苦和悔恨淹没了他,让他像个孩子一样语无伦次,最后竟嚎啕起来:
“朕才把她逼死了啊!现在她没了,你满意了?你欠朕的!你欠朕一个活生生的景兰!”
“我欠你?”
一直压抑的怒火和长久积郁的愤懑,终于冲破了朱祁钰理智的堤防。
他不再用敬称,挺直脊背,目光如寒刃般直刺向醉醺醺的帝王,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朱祁镇,你听清楚了。这世上,没人欠你!周景兰不欠你,我和我母妃也不欠你什么!”
他上前一步,逼视着震惊得忘了哭泣的皇帝,口气凌厉道:
“若你当真对她有半分真情,就不会疑她、辱她、废她、将她扔到那荒山野观自生自灭!是你亲手把她推上了绝路!如今人死灯灭,你在这里摆个空牌位,酗酒发疯,对着我嘶吼,演给谁看?演给你自己看吗?以求心里那点可悲的安宁?”
“你放肆!”朱祁镇被彻底戳中痛处,恼羞成怒,积压的暴戾瞬间爆发。
他怒吼一声,竟像市井泼皮般,挥起拳头就朝朱祁钰脸上砸来!
这一次,朱祁钰没有像上次那样沉默忍受。
就在那拳头袭来的刹那,他迅捷地抬手,一把稳稳抓住了朱祁镇的手腕!
动作干脆利落,显示出常年习武的力量。他五指如铁钳,箍得朱祁镇动弹不得。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一个眼中是狂怒与难以置信,另一个眼中,则是冰冷彻骨的决绝与毫不掩饰的鄙夷。
“皇兄,”朱祁钰声音冰冷,一字一顿,“你打够了。也闹够了。”
他猛地甩开朱祁镇的手腕,力道之大,让醉酒的皇帝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狼狈地扶住御案才勉强站稳。
朱祁钰不再看他,转身,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个空牌位和玉镯,留下最后一句:
“让她安息吧。也请你,放过你自己。”
说罢,他拂袖转身,步伐稳健而决绝,径直走向殿外,再未回头。
“朱祁钰!你给朕站住!你这逆……”
朱祁镇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嘶吼,却因醉意和刚才的脱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殿门外的黑暗雨幕中。
殿门沉重地合上,将一室疯狂、狼藉与那个孤独的帝王,彻底隔绝。
雨越下越大,倾盆如注,重重砸在宫道的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朱祁钰大步走在雨中,没有撑伞,也无需撑伞。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的袍子,浸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流淌。
今天他终于当面把话说明白了,而这刺骨的寒意,却让他胸中那团燃烧的火焰更加清晰,更加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