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尼洋河边。
郑遐与多吉下马休息,饮马,就着清冽河水吃起干粮。多吉热情地分享他带的糌粑——从皮囊中倒出青稞粉,加酥油、温水,在手心揉捏成团。郑遐早已习惯酥油味道,接过来尝了尝,口感扎实,带着谷物与奶混合的独特香气。
河水清澈见底,成群的高原裸鲤悠然游弋,偶有长须大鱼“哧溜”划过浅滩,带起一线银光。
郑遐望着鱼群,随口问:“这鱼能吃吗?”
多吉咽下糌粑,摇头:“这是古鱼,长得很慢,听说特别补。但我们藏民不吃。”多吉语气有点认真,“老辈人说,鱼是连接人间和极乐世界的使者,很神圣。而且过去有水葬习俗……吃了鱼,就像吃了祖先的肉,是大不敬。”
顿了顿,多吉继续道:“旧社会饿极了也有人偷吃过,说鲜美无比。但现在……没有人动这份心思了。”
郑遐说:“我们援藏前培训过,强调过要尊重习俗。不能吃藏区水里的鱼。我只是想,若能把这类鱼变成经济资源,百姓收入或许能增不少。”
“藏族人不缺那点钱。”多吉笑着说:“你真要尝,我帮你抓两条,悄悄做了,我不告诉别人。我才不信那些封建迷信。”
“那可不行,”郑遐正色,“这是二级保护动物。我也就是随口一说。”
两人相视而笑。
……
休息毕,继续上路。下午三点光景,路过最后一个有人烟的村落,此后便再不见人影。两匹马行走在愈发狭窄的山间古道上,两侧森林蓊郁,远处雪峰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白光。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林间不知名的鸟发出古怪啼鸣,更显山林的深幽。
多吉指着远处山腰一片从密林中豁然展开的草场:“看,那就是巴措拉。草场边那几栋房子,就是仁次家。”
“前些年乡里给他们装了光伏板,通了电,但网络还不行——山上太偏,手机没信号。不过能看电视。”
路渐陡峭,仅容一马通行。两人一前一后,沿“之”字形山路缓缓向上。正当郑遐全神贯注控马时,一阵清亮歌声陡然穿透静谧,自高处飘来。
是藏语,听不懂词,但那调子高亢婉转,在山谷间回荡,听得人耳廓发麻,心神为之一净。
多吉勒马聆听,脸上浮起笑意。
“是仁次家的姑娘看见我们了,在唱迎客歌。”他侧耳细听片刻,低声翻译:
远方的客人啊,你从哪片云下来?
巴措拉的山泉水向你问候。
你若真是来做客的哥哥,
请你也放开嗓子唱一支歌吧。
郑遐心头一荡。这直白又炽热的邀约,比湘西的山歌更添几分旷野的浪漫。
多吉看着他,眼神促狭:“该你了。”
郑遐耳根微热:“我五音不全,哪会这个?”
“看我的!”多吉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一段高亢如鹰唳的男高音骤然迸发,尖锐却通透,震得近旁树叶簌簌作响。郑遐虽被震得脑仁嗡嗡,却不得不承认——真好听。
唱罢,多吉咧嘴笑道:“我告诉她,我们就是来做客的哥哥,让她们备好青稞酒、酥油茶候着!”
笑声未落,前方林间小径转出一匹白马,驮着个穿藏袍的姑娘。她冲两人扬手高喊:“多吉主任!”
“央金,好久不见!长这么高了!”多吉挥手回应。
郑遐跟着点头致意:“你好。”
那姑娘勒马近前。一张典型的藏族面庞被高原阳光镀成健康的红褐色,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乌黑晶亮,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目光投来时,竟让郑遐觉得有实质的热度掠过脸庞。
多吉连忙介绍:“央金,这是新来的郑副乡长,郑遐。援藏干部,特意来你们村看看。”
郑遐再次微笑颔首。
央金却直直看着他,声音清脆:“郑副乡长,你刚才为什么不唱歌?”
郑遐一怔,有点窘:“我……不会唱。”
“不会可以学呀。”央金眨眨眼,眸子里闪着顽皮的光。
郑遐一时语塞,只得望向多吉求助。
多吉笑着打圆场:“巴措拉难得来客,姑娘们就爱逗趣。郑副乡长别见怪。”多吉转而对央金道,“别为难客人了,前头带路吧。”
央金抿嘴一笑,利落拨转马头,白马小跑起来,蹄声清脆。
多吉与郑遐策马跟上,低声说:“这是仁次最小的女儿,最调皮活泼。”顿了顿,又补充,“仁次有五个孩子,两儿三女。三个姑娘……个个都像雪山上下来的仙女。”
沿山路再行半里,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草场展现在山坡之上,绿得晃眼。草场边缘,一位年约五十、面孔黝黑如岩石的藏族大叔,领着一群人已等候在那里。
央金快马加鞭赶到,扬声喊:“阿爸!多吉主任带了个汉族哥哥来,说是副乡长呢!”
仁次大叔笑着用藏语轻斥一句,似是怪她没规矩,随即满脸笑容迎上前。
郑遐与多吉翻身下马,牵马步行过去。走近才看清阵势——仁次身后齐刷刷站着一排盛装藏族姑娘,细数竟有五位。个个身着色彩绚丽的藏袍,头缠彩带“加鲁”,发间缀着简单珠饰,面庞含笑,目光明亮。
郑遐脚步微顿。这阵仗,未免太隆重了些。
多吉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笑意:“都是仁次兄弟两家的姑娘。瞧见头饰没?戴‘加鲁’的,都还没出嫁呢。”多吉轻轻撞了下郑遐胳膊,“郑副乡长,你这可是掉进美人窝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