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他心血来潮,说要带我回将军府。
龙辇停在将军府门前,朱门依旧,石狮如昨,只是我的心,早已不是当年待字闺中时那般了。
在祖母的福安堂,我像个提线木偶,配合着他上演帝妃情深的戏码。他为我布菜,动作刻意温柔;我为他斟茶,笑容无懈可击。
祖母放心,年年深得朕心,在宫中无人敢怠慢。他握着我的手,掌心温热,话语诚挚。我依偎在他身侧,唇角弯起完美的弧度,应和着:是,皇上待我极好。
可祖母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在他紧握我的手上扫过,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用力回握了一下我的手,那布满皱纹的手微微颤抖:好…好…我的年年…好好的就好…
她看穿了,看穿了我眼底的死寂,看穿了这温情下的冰冷裂痕。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我演下去。
几年光阴,弟弟沈昊已褪去稚气,身姿挺拔如松。他见到我,眼眶瞬间红了,却倔强地昂着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坚定:阿姐!我练武了!以后,我来当你的靠山!谁也不能再让你受委屈!
听着这的誓言,看着这张与娘亲依稀相似的眉眼,我猛地将他拥入怀中,泪水决堤。我的弟弟,娘亲拼死生下的孩子,他说要保护我…可我早已深陷泥潭,他如何护得住?这深宫的冰冷与绝望,他又如何能懂?
家宴气氛沉闷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唯有他,高高在上的帝王,侃侃而谈,仿佛我们真是一团和气的寻常人家。
父亲与嫡母小心翼翼地附和,沈昊紧抿着唇,目光沉郁。我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如同一个精致却空洞的瓷偶,咀嚼着毫无滋味的珍馐。
宴后,他竟提议去西山赏梅。当看到嫡姐沈明珠与谢长卿一同出现时,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四人同行,是何等荒谬又残忍的画面。
山路蜿蜒,积雪未融,每一步都踏在碎玉之上。他望着对面,那个曾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明珠如今,沉静了许多,倒是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随即,他的视线落回我身上,似笑非笑,年年倒是…比从前添了几分脾性。我捏着袖口的手微微收紧,没有接话。
他是在怀念嫡姐从前明媚张扬的模样,还是在指责我如今的不驯?是在惋惜嫡姐失了往日鲜活,还是在嘲讽我如今浑身是刺?我们姐妹二人,在他眼中,终究都成了他不满意的模样。
行至半山亭,积雪压弯了梅枝,红梅映雪,本该是极美的景致。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嫡姐,那里面藏着太过复杂的情绪,是求而不得的遗憾,是刻骨铭心的怀念,是身为帝王也无法弥补的怅然。我站在他身侧,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继续向上,梅林渐密,红白相间,隔绝出一小片天地。嫡姐停下脚步,神色平静无波:皇上,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他深深看她一眼,颔首:两人走向梅林深处,身影没入繁花之后。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和他——谢长卿。
空气凝滞,只剩下寒风掠过梅枝的声响,一下下,敲在心上。
他望着我,那双曾盛满星辉、只映照我一人的眸子,此刻盈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和深切的担忧,声音干涩得如同被砂石磨过:年年…你…过得好吗?
只这一句。
我构筑了许久的堤坝,在这一声包含千言万语的问候中,轰然倒塌。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绝望。我甚至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他顿时方寸大乱,想靠近却又不敢,只能徒劳地伸出手,又无力地垂下,语无伦次:别哭…年年,求你别哭…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里浸满了撕心裂肺的悔恨:我不该走…我不该放开你的手…我该不顾一切求娶你的…我明明答应过要护你一世安稳的…我怎么就…怎么就弄丢了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我拼命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哽咽得几乎喘不过气:别说了…表哥…别说了…
我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试图找回一丝力气,声音破碎不堪:都过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姐姐…姐姐她是真心爱你的,你们…你们要白头偕老…要幸福…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那句连自己都无法欺骗的谎言:皇上…他待我…极好。我如今是妃子,荣华富贵,样样不缺…真的…很好。
说完,我猛地转过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梅林,将颤抖的背影留给他。很好,是啊,锦衣玉食,琼楼玉宇,却唯独没有了你,没有了心跳,没有了温度。这泼天的富贵,像一座黄金铸就的牢笼,将我永世囚禁。
谢长卿看着我剧烈颤抖却竭力挺直的脊背,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他伸出手,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山风掠过,带来梅花的冷香,却吹不散这方寸之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爱而不得的悲伤,与命运弄人的苍凉。
我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这片梅林,是宫墙,是身份,是伦常,是一条逝去的小生命,是再也无法回头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