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些许重量,透过教室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空气里弥漫着慵懒和即将放学的躁动。
“所以,这道函数与几何的综合题,关键在于找到那个隐藏的辅助线切入点……”讲台上,老师讲得口干舌燥。
台下,江辰风单手支着下巴,笔在指间灵活地转动,视线落在前排那个挺直的背影上。林晚星听课极其专注,微低的脖颈线条优美,马尾辫安静地垂在身后,像一株汲取知识养分的安静植物。
他想起上周那场突如其来的数学小测。最后一道压轴题超纲且刁钻,他费了些力气才理清思路。交卷时,他无意中瞥见林晚星的卷面,那道题的解答区,她用的是一种比他更为简洁、几乎可以称得上“优雅”的解法,辅助线的添加堪称神来之笔。
这个转学生,不简单。江辰风心里再次确认。
下课铃响,老师临走前布置下一项任务:“下个月,学校要举办‘创新商业计划大赛’,鼓励同学们自由组队参加,将课堂知识学以致用。算是期末综合实践的加分项,大家积极报名。”
教室里瞬间炸开锅。有抱怨的,有好奇的,更多人开始互相询问组队。
江辰风对此兴趣缺缺。他更愿意把时间花在琢磨怎么多接两份零工,或者去旧书市场淘几本有用的书上。这种比赛,在他看来不过是小孩子的过家家。
他正准备趴下补个觉,眼角余光却看到林晚星站了起来,径直走向了教室后方张贴的旧成绩榜。她看得很仔细,手指轻轻划过那些已经有些褪色的名字和分数,眉头微蹙,似乎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座位,拿出一个略显陈旧的笔记本,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神情专注得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第二天午休,江辰风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帮忙搬点东西。回来时,他路过教师办公楼后面那条少有人走的小道,却意外地听到了压抑的争吵声。
“……不是说了让你别再来了吗?我在学校很好。”是林晚星的声音,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焦躁和疲惫。
江辰风脚步一顿,下意识地闪身躲到墙角的榕树后。
和林晚星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脸上堆着讨好又局促的笑容。“星星,爸……我就是顺路,给你送点你妈腌的咸菜,还有……这个月的生活费。”
男人说着,从内兜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手帕包,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小叠皱巴巴的零钱。
“我不要!”林晚星的声音猛地拔高,又迅速压低,带着哭腔,“你们哪还有钱?妈的身体不要看了?店里的房租怎么办?上次那群人是不是又去催债了?”
“没事,没事,都解决了……”男人眼神躲闪,笨拙地想将钱塞到女儿手里,“你在城里读书,不能苦着你。我们大人总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去借?去求他们宽限几天?”林晚星猛地后退一步,眼圈瞬间红了,“把钱拿回去!我不用你们的钱!我自己能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你好好读书就行!”男人也急了,声音不由得大了些。
“我可以在学校省着点,我可以去参加比赛,赢了有奖金!”林晚星倔强地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总之,这钱你拿回去,给妈买点好的,不然我现在就跟你回家,不读了!”
父女俩僵持在那里。中年男人举着钱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皱纹因痛苦而更深了。最终,他颓然地放下手,嗓音沙哑:“……是爸没用。”
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的脊背,林晚星强装的坚硬瞬间瓦解,她上前一步,接过那一小卷带着体温的零钱,声音哽咽:“……爸,你先回去,照顾好妈。钱……我收下一半,剩下的你带回去。等我……等我很快就能赚到钱了。”
她熟练地将钱分成两份,将厚一些的那份塞回父亲手里,不容拒绝。
男人看着女儿,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步履蹒跚地走了。
林晚星站在原地,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才缓缓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抽动。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单薄的背上,却仿佛带着千斤重。
榕树后的江辰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握了握拳,掌心不知何时已一片冰凉。那些零钱的数额,甚至不够他偶尔买一本心仪的参考书。那一刻,他心中关于林晚星所有“天才”、“神秘”的标签都被撕碎,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现实底色——她被沉重的家庭负担拖拽着,举步维艰。
原来,她那超乎常人的聪慧和冷静,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下午放学,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光。
江辰风故意磨蹭到最后,看着林晚星收拾好书包,像往常一样,脸上已看不出任何午休时的崩溃痕迹,恢复了那种近乎淡漠的平静。
他站起身,状似随意地走到她的课桌旁,手指敲了敲桌面。
林晚星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那个商业计划大赛,”江辰风开口,语气是他惯有的冷淡,仿佛在讨论天气,“组队吗?”
林晚星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对这个感兴趣,更没料到他会来找自己组队。“你和我?”
“嗯。”江辰风点头,目光扫过她那个旧笔记本,上面似乎画着一些店铺的草图和数据,“我看你中午在记什么东西。有想法了?”
林晚星下意识地合上笔记本,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又化为权衡。她需要队友,而江辰风无疑是这个班里最聪明、可能也是最不会多问废话的人。
“有一点。”她谨慎地回答,“但可能需要很多实地调研,很花时间。”
“时间我有。”江辰风耸耸肩,“总比浪费时间强。说说看。”
林晚星沉吟片刻,似乎下定了决心。她重新打开笔记本,指着上面的草图和数据:“我观察过学校后门和小吃街交叉口那个位置,人流很大,但缺少一个能快速提供干净、便宜早餐和简餐的档口。现有的几家要么贵,要么慢,要么味道一般。”
她条理清晰,数据明确,甚至连预估的客流量和成本构成都列出了简单的模型。“如果我们能设计一个以小推车或者最小租金门店为核心的‘学生厨房’计划,主打效率和性价比,或许有机会。”
江辰风听着,心里再次为她的敏锐和规划能力感到惊讶。这绝不是一个临时起意的想法,而是经过细致观察和思考的成果。她不仅仅是在学习知识,更是在拼命寻找将知识变现,改变自身困境的途径。
“目标明确,切入点也准。”江辰风言简意赅地评价,“但供应链怎么解决?食材采购、保鲜、制作流程标准化,这些你想过吗?”
“初步想过。”林晚星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些,立刻翻开另一页,上面写着几种可能的供应商和简单的合作协议框架,“我可以负责产品配方和流程设计,以及前期的市场数据。但……”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江辰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对外沟通、和商家、甚至可能和城管部门打交道的事情,我不太擅长。而且,计划书的美化和现场陈述,也需要人帮忙。”
她说得委婉,但江辰风听懂了。她需要一个能站在前面,应对外部世界复杂性的“合伙人”。而她自己,因为家庭的压力和或许存在的某种自卑,更习惯于藏在幕后。
“可以。”江辰风几乎没有犹豫,“你管内,我对外。”
四个字,清晰界定了两人的分工,也构成了最初联盟的基石。
林晚星看着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松了口气的感激,也有一丝被看穿窘迫的狼狈,最终都化为一个极轻的点头:“谢谢。”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形成了某种奇特的默契。
放学后,他们会留在空教室或者图书馆的角落,头对头地讨论方案。林晚星负责将她的构想细化成具体的步骤和数字,而江辰风则负责用更精准的商业语言将其重新包装,并思考执行中可能遇到的所有现实障碍。
他发现了她更多的一面。讨论方案时,她眼神晶亮,语速飞快,逻辑严密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充满了创造力和说服力。但一旦有外人靠近,或者需要她去和陌生的店主打探消息时,她就会不自觉地退缩,恢复成那个沉默安静的优等生。
江辰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所有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他用他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偶尔流露的、带着一丝野性的强硬,轻松地搞定了几个难缠的文具店老板,拿到了他们需要的折扣信息,甚至还从一个开餐馆的远房亲戚那里,套出了不少关于食材批发的门道。
林晚星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除了“同学”和“合作伙伴”之外的情绪——那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佩服。
“你怎么什么都会?”一次,在他们成功谈下一家愿意提供场地试运营的便利店后,林晚星忍不住轻声问。
江辰风正清点着剩下的班费,闻言头也没抬,淡淡地说:“活得不容易,自然什么都要会一点。”
他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晚星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沉默下来,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看似冷漠孤傲的少年,或许和她一样,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沉重。
一种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妙理解,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一周后的傍晚,他们的项目计划书主体已经基本完成。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完善细节和准备答辩陈述。”林晚星合上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带着连日奋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雏形初现的兴奋。
“嗯。”江辰风应了一声,看着窗外被夕阳浸染的云层,忽然开口,“光有计划书不够直观。如果想拿名次和奖金,我们最好能有一个最小化的 demo(演示)。”
“demo?”林晚星疑惑。
“比如,就在下周,我们利用早自习前的时间,在你说的那个路口,真的摆一次摊。”江辰风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她,“就卖你设计的那个最快手的鸡蛋灌饼和三明治。不需要多,准备三十份。用实际效果说话,比一百页计划书都有力。”
这个提议太大胆了!林晚星惊得差点站起来。在校门口摆摊?被老师同学看到怎么办?被城管驱赶怎么办?
“这……太冒险了吧?”她声音都有些发紧。
“风险和收益成正比。”江辰风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评委喜欢看到执行力。而且,我们需要验证你的配方和流程是否真的能在高压下快速出餐。纸上谈兵,永远不知道真问题在哪。”
他看着她眼中剧烈的挣扎,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所有前期投入的成本,我来出。如果失败了,算我的。如果成功了,奖金你拿大头。”
这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林晚星最后的犹豫。他承担了最大的风险,却将大部分潜在收益让给了她。她明白,这不是施舍,而是他表达合作诚意的方式,也是一种对她能力的投资。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笃定的目光,心脏因为紧张和一种莫名的激动而砰砰直跳。“……好!我做!”
决心已下,但具体的筹备千头万绪。第二天放学,两人决定进行一次更深入的市场考察,尤其是去本城最大的农贸批发市场,实地了解食材的成本和供应情况。
批发市场里人声鼎沸,充斥着各种气味和吆喝。林晚星紧跟在江辰风身边,努力记下各种蔬菜、鸡蛋、面粉的价格。江辰风则更像一个老练的猎手,目光敏锐地比较着,偶尔上前和摊主攀谈几句,套问批发的起订量和优惠。
就在他们蹲在一个鸡蛋批发摊前,仔细查看鸡蛋品质时,旁边几个叼着烟、膀大腰圆的男人对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老刘那边怎么回事?这个月的‘管理费’拖拖拉拉的。” “啧,听说他那个小破店,被个放贷的盯上了,好像姓林?对,就开文具店那家,欠了不少,天天被堵门呢,哪还有钱交给我们?” “妈的,真是晦气。催紧点,不行就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这片地盘谁说了算……”
“姓林”、“开文具店”——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瞬间刺穿了林晚星的耳膜。她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猛地抬起头,循声望去,眼中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
江辰风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对话,他反应极快,一把拉住几乎要僵住的林晚星的手腕,将她迅速拉到了旁边一堆高高的纸箱后面,隔绝了那些人的视线。
逼仄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和泥土的味道。林晚星背靠着冰冷的纸箱,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抬起头,用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神看着江辰风,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辰风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腕传来的冰凉和战栗。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那双盛满惊惶的眼睛,心中那声无声的惊雷,终于炸响。
她的麻烦,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