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晏的哭声惊动了屋内刚浅眠不久的林文正。
他披衣起身,快步走出,当看到堂屋中景象时,亦是身形巨震,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怎么回事?!”林文正的声音带着惊怒与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快步上前,看到儿子怀中那个血人般的云疏,看到地上那袋染血的银钱,瞬间明白了大半。
一股混杂着心痛、愤怒与巨大愧疚的情绪冲击着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快!映雪,热水!干净的布!”林文正强自镇定下来,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晏,别慌!先把人扶到榻上!”
林清晏如梦初醒,用尽全身力气,在父亲的帮助下,将昏迷的云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临时铺了厚褥子的榻上。
触手所及,一片冰凉黏腻,那浓重的血腥气几乎令人作呕。
映雪端来了热水和干净的旧布,她的手抖得厉害,水盆边缘磕碰作响。
林文正接过布,浸湿拧干,亲自上前,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云疏脸上的血污。
每擦一下,露出的伤口都让林清晏的心脏紧缩一分。
额角那道伤口极深,皮肉外翻,几乎可见白骨;眉骨破裂,高高肿起;嘴唇破裂,下巴上还有一道明显的抓痕。这还仅仅是脸上!
当林文正试图解开云疏那件被血浸透、几乎与皮肉黏连在一起的短打时,更是触目惊心。
少年的胸膛、腹部、背部,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青紫淤痕,手臂、肩膀多处软组织挫伤,关节处也有不同程度的扭伤和擦伤。
“爹……他……他会不会……”林清晏声音破碎,几乎不敢问出口。
他握着云疏冰凉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的理智。
“不会!他一定不会有事!”林文正斩钉截铁,既是在安慰儿子,也是在说服自己。
他强迫自己冷静,对映雪急声道:“快去!拿着这钱,按郎中之前说的,把那几味最好的药材都买回来!顺便把郎中也请来!快!”
映雪含着泪,抓起那袋染血的银钱,踉跄着冲出了门。
林文正则继续为云疏清理伤口。他虽不通医理,但基本的清理包扎还是懂的。
他用热水小心地擦拭着云疏的身体,将污血和尘土一点点清理干净。每一下动作都极轻,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林清晏守在榻边,一动不动,目光死死锁在云疏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握着云疏的手,一遍遍低声唤着他的名字:“云疏……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我们还需要你……我需要你……”
他的眼泪无声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与云疏手上的血污混合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映雪终于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紧紧抓着几包珍贵的药材。
几乎是同时,昨夜那位老郎中也被映雪请来了。
老郎中看到云疏的伤势,也是骇然变色。他连忙上前诊脉,又仔细检查了各处伤口和骨骼,脸色稍微舒缓。
林清晏急切地迎上前,声音因恐惧而嘶哑:“郎中,他怎么样?”
“公子且宽心,”老郎中收回手,语气沉稳,“这位小哥伤势看着骇人,多是皮肉之苦与筋骨挫伤,幸得他根基扎实,体魄强健异常,并未伤及内腑根本。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云疏苍白如纸、昏迷不醒的脸,“只是他此番消耗太过,体力透支殆尽,气血亦有亏损,加之身上伤痛,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这才陷入昏睡。
至于何时能醒,就看他的身体何时能恢复过来了。老夫先开些活血化瘀、固本培元的汤药,再仔细处理外伤,好生将养着,应无大碍。”
这番话如同一道赦令,让林清晏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重新恢复了活力。
他重重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连忙扶住桌角。
“多谢郎中!有劳您快开方子!”林清晏连声道。
老郎中不再多言,迅速写下药方,又手法利落地为云疏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他注意到云疏身上一些旧伤叠着新伤,心中暗叹这少年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手下动作却愈发轻柔。
送走郎中,林清晏立刻让映雪去抓药、煎药。他自己则打来温水,拧了软布,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云疏脸上、颈间再次涌出的血污和汗渍。
动作间,他的指尖不可避免触碰到那些青紫的淤痕和包扎好的伤口,心中便是一阵揪紧的疼。
他无法想象,云疏是怀着怎样的决心,去到了什么地方,又与怎样的人搏斗,才会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只为了那袋救命的钱。
药煎好后,林清晏试了温度,用小勺一点点耐心地喂给云疏。
昏迷中的人吞咽困难,药汁常常从嘴角流出,林清晏便不厌其烦地擦拭干净,再继续喂,直到将一碗药尽数喂下。
夜里,他便在云疏榻边支了一张小杌子,和衣而坐。他不敢深睡,时刻注意着云疏的动静,为他掖好被角,探试额头的温度。
烛火摇曳,映照着云疏沉睡的侧脸。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冽与警惕,此刻的他,眉宇间只剩下疲惫与安宁,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因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微微抿着。
林清晏看着这样的云疏,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感。
是后怕,是心疼,是感激,还有一种……想要永远将他护在羽翼下的冲动。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云散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开,指尖不经意间拂过他微凉的皮肤。
“快点好起来……”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蕴含着无尽的祈盼,“云疏。”
不知是听到了他的呼唤,还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昏睡中的云疏,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这份深夜的守候。
林文正虽也担忧,但听闻云疏并未伤及根本,也稍稍安心。
他看着儿子不眠不休地守在云疏榻前,那专注而温柔的神情,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他如何看不出,清晏对云疏,早已超越了主仆之谊,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牵挂与依赖。
苏婉如的病情在用了那几味昂贵药材煎熬的汤药后,竟真的开始好转。
高热渐渐退去,咳嗽减轻,虽然依旧虚弱,但意识清醒了许多,也能进些流食了。
这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也让笼罩在小院上空的阴云,透进了一丝微光。
然而,云疏却一直昏迷不醒。
夜里,云疏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中开始断断续续地呓语。
“公子……快走……”
“药……钱……”
“……不……不能倒……”
“……疼……”
他的声音微弱而破碎,充满了痛苦与挣扎。林清晏听得心如刀割,只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
“我在,云疏,我在这里……没事了,都过去了……撑过去,求你……”
或许是药材起了作用,或许是云疏自身顽强的生命力,又或许是林清晏不离不弃的呼唤起到了一丝微妙的作用,在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后,云疏的高烧终于退了。
他是在清晨醒来的。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他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模糊的光线刺入眼中,带来一阵眩晕。
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发现自己躺在堂屋的榻上,伤口被妥善包扎着,虽然依旧疼痛,却不再有那种火辣辣的、仿佛要撕裂一切的感觉。
然后,他看到了伏在榻边、握着他的手、已然睡着的林清晏。
公子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脸色憔悴,连睡着时眉头都微微蹙着,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忧虑。
他的手指,正紧紧地、甚至有些用力地包裹着自己的手。
云疏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涩而滚烫。
他动了动手指,想要抽回手,却不料这细微的动作立刻惊醒了浅眠的林清晏。
林清晏猛地抬起头,当对上云疏那双虽然虚弱、却已然睁开的眸子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云疏!你醒了?”他几乎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紧紧抓住云疏的手,仿佛生怕这只是幻觉。
云疏看着他欣喜若狂的样子,看着他布满血丝却骤然亮起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林清晏重复着,眼眶瞬间又红了,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云疏,让他能靠坐起来一点,又连忙端来一直温着的清水,用小勺一点点喂给他。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云疏终于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公子……夫人……她……”
“娘好了!娘吃了用你的钱抓的药,已经好多了!”林清晏连忙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声音里充满了感激与后怕,“云疏,谢谢你……谢谢你……”
听到夫人无恙,云疏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些,低声道:“这是我……份内之事。”
“什么份内之事!”林清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与心疼,“谁让你去做那么危险的事!谁准你拿自己的命去换钱!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你让我们怎么办?!”
他的质问带着哭腔,那浓烈的情感几乎要将云疏淹没。
云疏抬起头,看着林清晏通红的眼眶和那毫不掩饰的心痛与责备,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在刹那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他轻轻反手握住了林清晏的手,虽然无力,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安抚。
“公子,”他声音依旧虚弱,却异常清晰,“下次……不会了。”
林清晏看着他眼中的坚持与那细微的妥协,所有责备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这就是云疏。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声音闷闷的:
“没有下次……云疏,答应我,再也没有下次了。我们要一起……好好的。”
云疏感受着额间传来的温热,看着公子低垂的脑袋,心中一片柔软。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几不可查地,轻轻应了一声:
“……嗯。”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相依的两人身上,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与恐惧。历经生死考验,那份羁绊,已深植骨血,再也无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