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冬,北风卷着细雪,将京郊大营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年关将至,本该是军营休整、准备过节的时节,却因北疆戎狄使团的到来,平添了几分紧张气息。
这支使团名义上是来朝贡,实则处处显露着草原部族的傲慢——
贡品只是寻常皮毛马匹,言行举止却嚣张跋扈,尤其那位名叫阿史那鲁的主使,更是三句话不离比武较技。
这日午后,使团“参观”京郊大营。
阿史那鲁一身貂裘,腰佩镶宝石的弯刀,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校场操练的士兵,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大盛军营,也不过如此。”他用生硬的汉语高声道,“我草原勇士,十岁便能骑马射狼,十五岁可上阵杀敌。看你们这些兵,软绵绵的像没吃饱饭!”
陪同的礼部官员脸色难看,却碍于邦交不便发作。
京营主将郑骁——那位曾关注过云疏的披甲将军——面色沉静,只淡淡道:“使者若有兴致,可下场指点一二。”
这话本是客气,阿史那鲁却当真了。他大步走到校场中央,解下弯刀往地上一插:“好!我就指点指点!你们谁敢来?”
营中将领面面相觑。这不是正式比武,胜了未必有功,输了却要丢大盛颜面。可若无人应战,更显得怯懦。
沉默中,一位年轻都尉挺身而出:“末将愿领教!”
结果不过二十招,都尉便被阿史那鲁一脚踹中小腹,踉跄后退。戎狄使团哄然大笑,草原武士们用戎狄语高声叫好,尽是嘲讽。
阿史那鲁更得意了:“还有谁?”
又一名校尉出战,三十招败北。
第三位将领坚持到四十招,弯刀被挑飞,面色灰败地退下。
连败三人!校场上一片死寂。
士兵们攥紧了拳头,眼中喷火,却无可奈何——这阿史那鲁确实厉害,刀法狠辣,力大无穷,更兼草原人特有的凶悍气势,寻常将领难撄其锋。
阿史那鲁环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点将台侧的云疏身上。
这个年轻人从始至终安静站着,既不愤怒也不畏缩,只冷眼旁观,反倒引起了注意。
“你!”阿史那鲁刀尖一指,“敢不敢来?”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云疏身上。他今日轮值巡营,一身普通皮甲,未着官服,在将领中并不显眼。
可当阿史那鲁指名挑战时,郑骁眼中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云疏出列,抱拳:“末将萧臻,请使者指教。”
他没有推辞,没有废话,径自走到兵器架前,取了一杆军中制式长枪——最普通的那种,白蜡杆,铁枪头,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阿史那鲁皱眉:“你就用这个?”
眼中闪过轻蔑:“小将军,你的兵器太普通了。”
“够用。”云疏淡淡道,“军中兵器,皆为杀敌之用,无分贵贱。”
云疏执枪而立,声音平静,“请。”
阿史那鲁率先发难,弯刀出鞘如新月,带起一道寒光直劈面门——
这招看似简单,实则暗藏七种后手,无论对方格挡还是闪避,都会落入连绵不绝的刀网。
云疏却不动。
直到刀锋离额前三寸,他才骤然侧身,枪杆一横,不格不挡,只轻轻一拨。
看似轻巧,却正点在刀身力道最弱处。
阿史那鲁只觉一股巧劲传来,刀势不由自主偏了三寸,擦着云疏肩头掠过。
一击落空,阿史那鲁心头微凛,刀势回转,横削腰腹。这一刀更快更狠,刀刃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云疏依旧不慌,长枪往地上一顿,借力腾空,竟从刀锋上翻了过去。落地时枪尖一点,直刺阿史那鲁握刀的手腕。
“好!”四周响起压抑的喝彩。
阿史那鲁收刀急退,再不敢轻敌。
三招、四招、五招……
阿史那鲁越打越心惊。这年轻人用的全是军中基础枪法——拦、拿、扎、刺,没有任何精妙招式,可每一枪都恰到好处,封住他的攻势,逼得他不得不变招。
更可怕的是,对方气息平稳,眼神冷静如冰,仿佛不是在比武,只是在完成一项寻常操练。
第八招,阿史那鲁使出绝技“弯月斩”,刀光如弧,封死所有退路。这是他在草原上连败十三名高手的杀招。
云疏终于动了。
他没有退,反而进步前冲!长枪如龙出海,不偏不倚刺入刀光最弱处——正是弯刀弧度的中心。
这一刺看似简单,却需要精准到毫厘的眼力,和不顾生死的胆气。
“铛——!”
刀枪相交,火星四溅。
阿史那鲁只觉得一股磅礴内力顺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臂酸麻。还未回神,云疏的枪尖已顺势下滑,贴着刀脊一绞、一挑!
弯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噗”地插进三丈外的土地,刀柄兀自震颤。
全场寂静。
阿史那鲁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看向那杆抵在自己咽喉前三寸的枪尖——
只要再进半分,便能取他性命。
云疏收枪,后退一步,抱拳:“承让。”
他的呼吸依旧平稳,连汗都没出一滴。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十招,于他仿佛只是拂去衣上尘埃。
使团那边的哄笑声戛然而止。草原武士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难以置信。礼部官员长舒一口气,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
阿史那鲁死死盯着云疏,忽然弯腰,用戎狄最郑重的礼节抚胸躬身:“你……很强。我输了。”
他说的汉语依旧生硬,却没了之前的傲慢。草原人崇拜强者,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反倒坦荡。
云疏还礼:“使者刀法刚猛,末将侥幸。”
这话说得客气,阿史那鲁却摇头:“不是侥幸。你看穿了我的刀法。”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好奇,“你用的枪法很普通,为什么能破我的弯月斩?”
“因为军中的枪法,本就是为了杀敌。”云疏平静道,“没有花巧,只求实用。使者的刀法精妙,但战场不是比武场,多一分别扭,便多一分破绽。”
阿史那鲁沉思良久,忽然大笑:“说得好!你们大盛,也有真勇士!”
风波就此平息。使团态度明显收敛,之后的“参观”再不敢挑衅。
郑骁看着云疏归队的背影,对身旁副将低声道:“记下此子今日之功。”
消息当日下午便传到了宫中。
乾清宫里,嘉佑帝听完常顺的禀报,放下朱笔,眼中闪过笑意:“十招?只用基础枪法?”
“是,陛下。”常顺也带着笑,“郑将军奏报说,萧校尉不仅武艺高强,更难得的是点到为止,既赢了比武,又全了戎狄颜面。那阿史那鲁输得心服口服,据说还向萧校尉请教枪法。”
嘉佑帝抚须沉吟:“这萧臻……倒是越来越让朕惊喜了。”他顿了顿,“传朕口谕:赏仁勇校尉萧臻白银百两,以示嘉奖。另……赐御酒一坛,让他与同袍共饮。”
“老奴遵旨。”
常顺正要退下,嘉佑帝忽然又叫住他:“等等。”他眼中闪过促狭,“那坛酒,要最好的梨花白。再……再悄悄添两坛,一坛给林爱卿送去,就说朕赏他冬日驱寒。”
常顺会意,躬身笑道:“陛下体贴。”
当赏赐送到京郊大营时,已是傍晚。士兵们围着那百两白银和御酒欢呼——
白银按例要归云疏,可御酒却是大家都能沾光的。
王校尉拍开酒坛泥封,浓烈的酒香四溢。
他先倒了一大碗递给云疏:“萧校尉,今日给咱们营长脸!这第一碗,该你喝!”
云疏接过,却不独饮,而是将酒碗高举:“今日之功,非我一人。若无平日同袍砥砺,无将军栽培,无将士同心,萧臻纵有十分力,也使不出三分。”
他将酒碗倾斜,酒液洒在地上,“这一碗,敬所有为大盛流血流汗的将士!”
“敬将士!”众人齐声高呼,声震营房。
那一夜,京郊大营的酒香飘得很远。云疏被灌了不少酒,却始终清醒。
他独自走出喧闹的营房,站在校场上,望着南方——那是宛平县的方向。
而此刻的公主府内,卫瑾正与赵玉宁对弈。
听闻今日比武之事,赵玉宁落下一子,笑道:“萧表弟倒是越来越有将门风范了。”
卫瑾执黑子沉吟:“他那不是将门风范,是沙场风骨。”顿了顿,“我早说过,他不是池中物。”
“你倒是得意,”赵玉宁挑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教的。”
卫瑾笑了,忽然伸手越过棋盘,握住她的手:“我教不了他。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在沙场建功立业的。”
他眼中闪过温柔,“就像有些人,天生就该与我下棋拌嘴,过一辈子。”
赵玉宁耳根微红,抽回手:“油嘴滑舌。”
烛光下,棋盘上黑白交错,如同这纷繁世间,有人征战沙场,有人治理一方,有人深宫弄权,也有人,只是执子相对,便觉岁月静好。
而远方,北疆使臣团已踏上归途。阿史那鲁骑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渐远的京城,对副使道:“那个年轻校尉,叫萧臻的……回去告诉可汗,大盛有此等人物,不可轻侮。”
副使点头,眼中犹有余悸。
风雪又起,覆盖了来时的足迹。
但有些东西,已深深烙印在见证者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