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在翊坤宫前停下。
年世兰扶着嬷嬷的手下来,脚步比去时更沉,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
慎刑司那阴冷、血腥、夹杂着绝望与扭曲的气息,顽固地附着在她的衣袍上,甚至浸入骨髓。
她站在宫门前,抬眼望向那方熟悉的匾额,深深吸了一口清冷干净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的窒闷,才抬步迈过门槛。
甄嬛早已等在暖阁里。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茶香袅袅。她坐在临窗的榻上,手里虽拿着一卷书,目光却一直望着门口。见年世兰进来,她立刻放下书卷起身,然而,脚步却顿住了。
年世兰就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
厚重的斗篷还披在身上,风帽已经褪下,露出那张过分苍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虚脱的脸。
她的眼神有些空,没有立刻看向甄嬛,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确认自己真的已经离开了那个地狱,又像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得动弹不得。
槿汐和流朱等人见状,极有眼色地无声行礼,悄然退了出去,轻轻掩上了暖阁的门。
室内只剩下年嬛两人。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更显出一种异样的寂静。
甄嬛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快步上前,伸出手,想去握年世兰冰凉的手,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姐姐?可是外头太冷冻着了……”
就在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年世兰手背的刹那——
年世兰动了。
她像是忽然从冰冷的梦魇中惊醒,又像是积蓄了许久的力量骤然爆发,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握甄嬛的手,而是一把将甄嬛用力拉进了怀里!
动作迅疾,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蛮横。
甄嬛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一声,整个人便撞入了一个冰冷而微颤的怀抱。
斗篷上还带着外间的寒气,可怀抱的主人却将她箍得极紧,紧得她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年世兰的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背,下颌抵在她的发顶,随即,又像是寻求更真实的确认般,低下头,将冰凉的脸颊和鼻尖深深埋进她温热的颈窝耳际。
“嬛儿……”
一声低唤,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甄嬛从未听过的、近乎恐惧的颤音。湿热的呼吸喷在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莫要离开我。”
这五个字,说得极轻,极低,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后怕般的祈求。
甄嬛愣住了。
她先是担心,是惊愕,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与一丝欢喜的暖流涌上心头。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主动的,这么强烈的,抱紧她。
她总是骄傲的,锋利的,仿佛无所不能。即便在最从前最苦难的时候,也总是带着一丝难以抹去的、属于年世兰的坚强。
可此刻,这个紧紧抱着自己,身体微微发颤,将最脆弱脖颈暴露在自己面前,低声祈求不要离开的女人,才是卸下了所有盔甲、最真实的年世兰。
甄嬛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又酸又慌。
她抬起手臂,更紧的回抱住年世兰冰凉的身体,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拍抚,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另一只手则抚上她紧绷的后颈,指尖温柔地揉按着那里僵硬的肌肉。
“我在。”
甄嬛的声音放得极柔,却异常坚定,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她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松了松,那箍得她生疼的力道稍稍减弱,但拥抱依旧紧密。
年世兰没有抬头,依旧将脸埋在她颈间,深深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香气,仿佛这是唯一能驱散鼻尖那挥之不去的血腥与绝望的气息。
良久,久到甄嬛觉得自己的肩颈都有些发麻,年世兰才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眶有些微红,但并没有泪,只是眼底那层强撑的坚冰彻底化去,露出了底下深藏的、被寒意浸透的疲惫和后怕。
她松开了怀抱,但一只手仍紧紧攥着甄嬛的手腕,仿佛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怎么了,姐姐?”
甄嬛拉着她,走到暖榻边坐下,依旧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那里面……到底怎么了?你……”
她顿了顿,看着年世兰苍白的脸,心疼道:“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年世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大部分清明,只是那份脆弱依旧残存在眼底。
她没有立刻回答甄嬛的问题,反而先道:“问出来了。是鄂尔泰。”
甄嬛眼眸一凝,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果然是他。姐姐……你是如何……”
她看着年世兰的神情,隐约猜到了什么,声音更柔:“若是不想说,便不说。人抓到了,问出来了,便是大功一件。你平安回来就好。”
年世兰却摇了摇头。有些话,有些情绪,她必须说出来,也只能对甄嬛说。
“我没事。”
她低声道,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跳跃的炭火上:“只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攻心为上。”
她简略地将审讯的过程说了,这次没有太多遮掩,包括那死士对鄂尔泰扭曲的仰慕,包括她如何利用这份“不容于世”的情感,摧毁对方的意志,逼其就范。
“……我说,‘你让他,觉得恶心’。”
年世兰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一丝自嘲的凉意:“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看着他瞬间崩溃的样子,心里却……有些发冷。”
她转眸,看向甄嬛,眼底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审讯的余悸,有对人心扭曲的厌憎,更有深藏的、难以言说的恐惧。
“嬛儿,从前未曾想,我竟懂他。”
年世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我懂那种心思,懂那种绝望,懂那种见不得光、只能藏在最深处的……妄念。所以我才能那么准地找到他的死穴,一刀毙命。”
她用力握紧了甄嬛的手,指尖冰凉:“可是正因为我懂,我才更怕。我怕今天我用这话诛了他的心,来日……会不会也有人,用同样的眼光,同样的话,来诛我们的心?来逼我们到绝境?”
她终于说出了在慎刑司那阴冷刑房里,盘旋在她心头最深的恐惧。
那不是对鄂尔泰的恐惧,不是对阴谋的恐惧,而是对她们这份感情可能面临的、最不堪最残酷的审视与打击的恐惧。
今日她是执刀人,可谁又能保证,他日她们不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甄嬛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用温暖的手掌紧紧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指,用沉静而包容的目光看着她。直到年世兰说完,眼中那层强装的平静彻底碎裂,露出底下真实的惶然。
甄嬛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年世兰的脸颊,指尖温热,动作带着无尽的怜惜与坚定。
“姐姐,看着我。”
甄嬛的声音很轻,却有着定海神针般的力量。
年世兰依言望进她的眼眸。
“我们,”
甄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进对方心里:“我们,和他不一样,和这宫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扭曲的、只能靠仰望和幻想维系的东西,都不一样。”
“我们的感情,是并肩走过生死,熬过岁月,在刀尖上滚过,在绝望里开出花的。它不脏,也不恶心。它或许不能见光,但那是因为这世道不配,而不是因为它本身有错。”
她微微倾身,额头轻轻抵上年世兰的额,呼吸交融,目光坚定地望进对方眼底:
“对那样的人,就该用最痛的法子。你怕,是因为你在乎,是因为你珍视我们之间的一切。这没什么不对。”
“但是姐姐,”
她的语气温柔却斩钉截铁:“你也要记住,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囚徒。我们是执棋的人。鄂尔泰也好,其他魑魅魍魉也罢,想用那些龌龊心思来揣度我们、伤害我们,也得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有没有那个命!”
“今日你拿到鄂尔泰的罪证,就是我们的筹码。接下来,该他们怕了。”
年世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清澈、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意。那股从慎刑司带出来的、缠绕不散的寒意,仿佛真的被这目光和话语一点点驱散了。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开时,眼底的惶然已褪去大半,虽然疲惫依旧,但那份属于年世兰的冷静与锐气,重新回到了眼眸深处。
“我明白。”
她低声说,松开了紧攥着甄嬛的手,反手与她十指相扣,力道坚定:“是我一时魔怔了。你说得对,该怕的,是他们。”
甄嬛这才露出一个真正的、放松的笑容,伸手将她微乱的鬓发拢到耳后:“先喝口参茶,暖暖身子。接下来的事,我们慢慢说。”
年世兰点点头,端起那杯一直温着的参茶,慢慢喝下。暖流入喉,四肢百骸都仿佛舒展开来。
她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看着甄嬛沉静美丽的侧脸,心中那片因为窥见人性扭曲与自身恐惧而产生的冰冷废墟,似乎正被一点点重建,覆盖上温暖的、坚实的地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