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家属，你是在开玩笑吧？”
肖尧依旧不敢相信。
“我们……”
家属大姐张张嘴，额头上有细微的热汗渗出，整个人看起来又急又慌。
“我知道，可能是我上次跟你们解释没有说太清楚。”
“异基因移植的确可以治疗慢性髓性白血病，但存在移植相关死亡和移植物抗宿主病的危险，还可以导致不孕不育。”
“再加上花费较高的缘故，所以不管是从哪一方面，我个人其实是更推荐使用药物进行保守治疗的。”
“在正常情况下，保守治疗可以使绝大多数患者长期无病生存，更是有少数长期稳定的患者，甚至在停止使用药物治疗后也可以长期无病生存的！”
肖尧赶紧解释。
虽然他觉得自己上一次和病人家属说的已经够明白了，但万一对方是没听懂呢？
现在出院？
这可不是闹着玩，这可真是要死人的呀！
肖尧感觉自己要疯了。
“你弟弟现在只是慢性髓性白血病的初始情况而已，只需要进行简单的治疗，就没问题了呀！”
咋就能想到出院呢？
肖尧急的团团转。
他清楚32床患者的家境确实比较困难。
所以异基因干细胞移植这事，他这边就直接给pass了。
但药物治疗咱总不能不做吧？
而且这药物治疗钱真的不多呀！！！
“伊马替尼，市场价大概在2500左右一盒，一盒按照标准剂量服用药物的话，大概能吃30天左右，也就是一个月吃这么一盒就可以了。”
“然后是每三个月就回来复查一次，坚持个两年时间，以后就可以变成6个月再回来复查一次，再坚持三年，只要在这过程之中没有出现其他的问题，患者就可以达到长期无病生存的条件了呀！！”
肖尧此时恨不得敲开这位家属的脑壳子看看。
2500块钱一个月，就可以让患者活下来，这个价码已经是所能达到的最低了！
怎么就能在这个时候出院呢？
“两千五……”
家属的眼神出现片刻的恍惚。
两千五。
以城里人的工资来看，确实不多。
只是每个月工资的1\/2或更多点而已。
但是对于一共上上下下十几张嘴的自己家来说，这笔钱已经足够一家人幸幸福福的生活两个月了。
更何况……
就像丈夫说的一样。
大宝和二宝今年一个要上初中，一个要上高中，小的那个还好说点，免了学费，住宿费也不高，每个月再给五百生活费饿不死就行。
但大的呢？
大宝学习好，也努力，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但高中学费可不免除了，好几千的学费，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以及高中的书本，课外书，习题册等等的费用……
高中一年下来，毫不夸张的说，至少要出去个一两万。
家里一年也就能挣个七八万。
要养双方四位老人，老人家还都有小病小痛，偶尔还需要去村卫生院挂个水，买个药。
还要养家里的两个娃。
二妹又在之前因为治疗费和自己闹掰了，带着孩子和丈夫离开了村子里，去镇上租房子住了。
挣的钱少了，可花的却多了。
小弟他……
一个人一年下来就占据所有人收入的2\/3，甚至是更多。
事到如今。
她才知道二妹之前为何要和自己彻底闹掰。
一辈子的药葫芦……
这个花费，真就如同那无底深洞一般，永远望不到头。
他们家，真的承受不住了。
“我们不治了。”
想到这里，家属缓缓摇摇头，轻声细语的说着。
“不是，这已经是最低价格的治疗方案了，再低就真没了，难不成你真的要眼睁睁的看着你小弟去死吗？”
肖尧心里难受极了。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可能有点道德绑架的嫌疑，但患者和家属明显这是要放弃治疗了呀。
明明能治好的。
明明可以一直无病生存下去的。
甚至运气好点，几年后就不用再吃药了的。
为什么啊！
钱没了可以再挣。
但是人没了可就真没了。
“肖医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医生，但……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吧。”
家属大姐露出一丝苦笑。
“我家是真承受不住这么高的医疗费用，我知道这点钱可能在你们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来说，小弟一个人就把一家人一年的生活费全给造光了，那小弟活了，我们呢？勒紧裤腰带一起全家人喝西北风吗？”
面对家属的这番话。
肖尧哑口无言。
“而且我也拜托隔壁的小姑娘上网查了一下，这个药其实是有副作用的吧。”
家属大姐又说道。
“对，这个药的主要副作用就是血液学毒性，但大部分患者都可以耐受或者是控制，只需要密测监测药物治疗后血液学和遗传学缓解情况，随时调整治疗强度就好，这就是我之前为啥跟你说的要三个月回来复查一次的原因。”
肖尧点点头，心里不知滋味。
“你看，复查肯定又要花一笔钱，不用多说，几千块钱肯定是要的。”
“三个月复查一次，一年总要复查四次，又是小1万多出去了。”
“真受不住了啊！”
家属大姐摇摇头。
“而且我们也不是说真要放弃小弟，只是这药太贵了，我们听说阿三的药，好像才400块钱，我们打算出院了以后吃这个药，至于其他的……”
虽然家属大姐没有说完，但肖尧也听出了对面的意思。
至于其他的。
当然就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了。
能活着当然好，要是吃了药也没治好，那就是没办法了。
“……”
肖尧沉默不语。
他之前也替32床患者申请过绿色通道，但是申请没过。
所以……
唉！
就在肖尧绞尽脑汁的想要在劝说家属的时候，突然昨天晚上在查阅资料过程中，随意瞟到的一则消息，钻进了他的大脑里。
肖尧眼前瞬间一亮，激动的嚷嚷起来。
“国产的药马上就要上市了，600块钱一盒！你只需要再坚持几个月就行，最多最多，不过半年，你就可以替换成600块钱一盒的药了！”
“600块，一个月，一年下来总共是7200，就算算上复查费用，一年下来最多最多两万块！！”
感谢太上老君，佛祖，上帝，圣母玛利亚，呵忒，管他是谁，有用就行。
还好昨天瞟了一眼这个新闻。
要不然今天怕不是，就没有办法说动这位家属了。
“这……”
听到肖尧的这番话，家属大姐明显的陷入犹豫中，过了片刻之后，这才缓缓的说道。
“那，我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吧。”
“行行行，咱能不放弃就别放弃，毕竟这人呢，可就这一条命，没了，那可就真没了，后悔药都没地儿吃去。”
肖尧一路上絮絮叨叨的，把家属送回了32床病房里后，站在病房的大门口，看着家属大姐弯腰，正在和患者说些什么的画面，忽然长叹口气，转身离开了。
他有种预感。
对方……
愿意留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三四万。
在医生看来，和动不动就几十上百万治疗费用的患者比起来，确实已经算是最低价的治疗方案了。
然而……
对于一些人来说。
即便是这个数字，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伤痛和压力。
带着沉甸甸的心情，肖尧重新回到了办公室里，看着手里厚厚的如同砖头一般的资料上，确实无论如何都再也看不进去了。
他心里头堵的厉害。
就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着一样，都有点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如果说之前眼睁睁的目睹那位得了肝脓肿，肝衰竭的患者踏上无法挽回的死亡路途，肖尧感受到的是医生的无力和生命的脆弱。
那么今天这一次，肖尧感受到的却是生活的压力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放弃治疗！
简单的4个字。
不管对于医生还是对于患者，又或者是对于患者家属而言。
都是无比沉重，说不出口的话语。
就在这时。
办公室的座机电话铃声忽然响起。
肖尧接通电话。
在听到对方的话后，一瞬间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
“这么快就找到匹配的骨髓了吗？”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嗯，我会立刻通知家属和病人的。”
“好好好。”
挂断电话。
肖尧二话不说，赶紧冲到14床所在的病房。
14床的小姑娘正躺在病床上玩手机，光从面色上来看，这姑娘实在不像是生了重病的样子。
旁边坐着一对老夫妻。
老爷子穿着白色背心大裤衩，脚上踏着凉拖，手里头还拿了个竹制的蒲扇。
老太太穿的倒是正式了点，染着黄色的微卷，头发被高高用夹子夹起，同样的白色短袖加黑色短裤，正在给闺女削苹果，甚至还削成了兔子形状的，摆放在盘子里，很可爱。
“14床，骨髓匹配上了！”
“真的吗？”
小姑娘这边还没来得及兴奋，夫妻俩倒是激动的一蹦三尺高。
“对，我会尽快给你安排手术时间的，估计就应该在这两三天了，你这两天好好吃饭，养好身体，准备做骨髓移植，移植成功后，如果没有发生排异反应，你再吃上一段时间的药物控制，就可以出院了。”
肖尧笑着点头。
一中午。
总算出来点好消息了。
“孩子他爸，你看吧，我就说，咱那个钱不白花，你还舍不得，究竟是房子重要还是闺女重要，心里没点数。”
“我那不是怕这钱扔出去打了水花吗，哪知道竟然真这么快就可以匹配上了。”
“切，你这个老头子，你就等着闺女好了以后修理你吧。”
“哼，我闺女能好，别说修理我了，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想办法给她摘下来去。”
肖尧安静的看着病床里的热闹。
在通知完这个消息之后，他将短暂的幸福时光留给了这一家人。
只是在路过32床病房的时候，肖尧却下意识的顿住脚步。
真的是……
人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