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澍心头剧震。
这是今夜最直接、最尖锐的问题。
他实际上,刚刚在评价自己的曾祖父时,第一个就想到了海瑞,但不敢带上海瑞。
因为不管是现在。
还是在遥远的未来。
海瑞的治安疏,都是嘉靖皇帝绕不过去坎。
嘉靖年间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有些遥远,可是,治安疏,他可是看了很多很多遍。
“海青天公……赤胆忠心,言辞虽激,然其心可悯。其所言民间疾苦,当非全然虚妄,不过,当时严嵩父子掌权,他们蒙蔽了曾祖,这才导致……。”
“那朕再问你,朕的皇祖父,看到那封骂他骂得如此酣畅淋漓的奏疏时,为何暴怒之后,却没有立刻杀了海瑞,反而还升了他的官?”
朱常澍思索片刻,尝试答道:“世宗皇帝,雄才大略,有容人之量,当然不能杀言官了。”
“有这部分原因,但不全是。”
“他或许愤怒,或许觉得被冒犯,但他心里清楚一点,海瑞骂的许多事,是真的。”
“江南赋税沉重,官吏贪墨,民不聊生……这些,他未必不知。只是人到晚年,沉溺于自己的长生梦中,不愿面对,或者……无力去改了。”
“海瑞像一面镜子,太过明亮,也太过刺眼,一下子把他不愿看、或者假装没看见的污秽,全照了出来。“
“他砸不碎这面镜子,因为镜子照出的是真相……”
“但他也无法坦然面对,因为那意味着要否定自己后半生的许多作为。所以,只能把镜子关起来,眼不见为净。”
“太子,朕今夜与你聊这些先祖往事,不是要你评判他们的是非功过。那些,自有青史铁笔,后世纷说。”
“朕是想告诉你,坐上这个位置,你会听到无数称颂,看到无数华美文章。但你要学会,从那些称颂和华美之下,看到真实。”
“真实的人性,真实的困境,真实的代价。”
“你皇祖父的教训是,仁厚不能无刚,自律方能律人。”
“你曾祖父的教训是,聪明不可自恃,权术难救国本。”
“他们留下的遗憾与弊病,也是朕和你必须面对、必须解决的课题。”
“就像这济老院。我们定下严密的章程,设想周详的监管,甚至立下最严厉的惩处。这一切,都是为了对抗那个‘人心之变’,对抗时间对善政的侵蚀。”
“我们知道它可能不会完美,知道十年二十年后,它可能又会生出新的弊病。”
“但我们要做的,不是因噎废食,不是望而却步。”
“而是在我们看得见、管得了的时候,尽全力把它建好,把规矩立牢。然后,交给后来的人,希望他们能记得初心,能接过责任。”
“治国,归根结底,治的不是冰冷的条文,是活生生的人心,守的不是万世的基业,是代代相传的‘正道’。”
“还有一句题外话,不是做皇帝的,给太子说的,而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讲的。”
“我的儿子,你太畏惧你的父亲了。”
“多少年前,你的祖父穆宗皇帝,就非常畏惧他的父亲,但,那是穆宗皇帝,所求一线生机的方式。“
“你比他幸福的多了,你是嫡子,是我大明朝三代君主的第一个嫡子,你可以在放肆一些,也是无妨的。”
朱翊钧说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压了许久的块垒,都倾吐了出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那双眼睛,在烛火映照下,却亮得惊人。
而最后的这番话,可是让太子朱常澍心中,有了些许异样的感觉。
多少年前,他的父亲就曾对他说过这些话。
可当时的自己,可是一句话都不敢信。
现在的自己也人到中年了。
在听到这句话,为何,不能像多年前一般,坦然受之,坦然回之呢。
朱常澍就算不承认。
可事实上,他的心,还是乱了。
停顿许久后,朱常澍躬身回道:“父皇今日教诲,儿臣……铭刻五内,永世不忘。”
“好了,话就说到这儿吧。天色真的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好好歇着。济老院的事,既然章程已定,就放手去做。朕……看着你呢。”
“是,儿臣告退。”朱常澍再次行礼,退后几步,这才转身,缓缓走出乾清宫……
而朱翊钧看着朱常澍离开了乾清宫,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他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御椅上,背脊微微后靠,卸下了白日里端肃的帝王姿态。
烛光将他鬓角的白发照得愈发分明,脸上的皱纹在光影中也深邃如沟壑。
他闭上眼,方才与太子对话的每一幕,每一句话,都在脑海中缓缓回放。
儿子的谨慎,儿子的周全,儿子那隐藏在恭敬之下、不易察觉的紧绷……他都看得分明。
最后那句“你太畏惧你的父亲了”,他说得随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湖心,在太子心中激起了他渴望看到的涟漪,却也让他这个投石之人,感到一丝复杂的疲惫……
为君,为父,这两重身份,有时竟是如此矛盾。
他希望儿子果决、自信、有担当,可自幼严苛的教导、天家森严的礼法、储君位置的无形压力,早已将那份属于“儿子”的亲近与肆意,磨去了大半。
他能做的,只是在这样的深夜里,试着去撬开一丝缝隙。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朱翊钧低声吟了出来。
刘禹锡的这句诗,此刻品来,竟有万千感慨。
他自己,或许已是那艘历经风浪、渐显沉暮的舟,那棵曾枝繁叶茂、今见枯荣的树。
而太子,那刚刚离去的身影,不正是侧畔竞发的千帆,枝头新绽的万木么?
时光无情,却也孕育新生。
他这四十五年的江山,打下了基础,拓开了疆土,积累了财富,他能做的,已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尽力去做了。
剩下的路,终究要交给那“千帆”与“万木”。
宫道深深,夜色如墨。
两名东宫的小太监在前头打着羊角灯笼,昏黄的光晕仅能照亮脚下丈许见方的青石板路。
光影随着他们的步伐轻轻摇曳,将两侧高耸的朱红宫墙映得影影绰绰,仿佛没有尽头。
朱常澍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清晰得有些寂寥。
他不是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如今,他入主东宫二十载,监国理政十余年,地位看似稳固,膝下已有子女,自己也步入中年。
可那份刻入骨髓的谨慎与距离感,似乎早已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成了他与父皇之间一道无形的屏障。
父皇今夜主动试图推倒这屏障,他却发现自己站在屏障的这一边,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迈步过去。
“畏惧”吗?
或许是有的。
但那不仅仅是畏惧天威,畏惧君父的权威。
更深层的,或许是一种混杂了敬仰、依赖、渴望认可却又害怕失望的复杂情感。
他渴望成为父皇满意的继承人,却又深知父皇雄才大略、目光如炬,自己稍有差池,便会显得平庸拙劣。
这种压力,无形中化作了更深的“畏”。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卷动了他的袍角。
前方的灯笼光,引着他拐过熟悉的弯道,东宫那熟悉的门楣已然在望。
太子妃王氏早已得了通报,候在寝殿外间。
见朱常澍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与沉思,她迎上前,挥退了左右宫女,亲自为他解下披风。
“殿下回来了。”她的声音温柔,带着关切:“今日议政到很晚,又与陛下长谈,定是累坏了。妾身让膳房温着燕窝粥,可要用些?”
朱常澍摇了摇头,在暖榻上坐下,接过太子妃递来的热毛巾敷了敷脸,温热的触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不必了,在乾清宫用了父皇赐的鸡丝面。”
太子妃在他身旁坐下,静静地没有多问,只是示意宫女换了更温和的安神茶上来。
殿内只余他们二人,烛光柔和,将身影投在屏风上,显得安宁。
朱常澍闭目养神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今日父皇……与我说了许多。关于皇祖父,关于曾祖父,关于为君之道,也关于……父子之情。”
太子妃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他说,”朱常澍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仿佛在复述,又仿佛在自语,“我太畏惧他了。”
“父皇说,我可以……放肆一些。”
“他说,我不是当年的皇祖父,我是嫡子,我有这个资格。”
“殿下这些年,勤谨恭顺,朝野称道。或许,陛下是觉得,殿下可以试着,稍稍卸下一些心防?”
“谈何容易。二十多年了,这东宫的一砖一瓦,仿佛都在提醒我要谨言慎行。这‘畏惧’……或许已成了习惯,成了我的一部分。”
夫妻二人沉默了片刻,只有更漏滴滴答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忽然,朱常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过头去看着沈婉,语气平静却坚定地说道:孤觉得……是时候,该册封两位侧嫔了。”
此言一出,寝殿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好家伙,在这里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