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儿子,把他的爷爷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优点,哗啦啦说了一大堆。
缺点,一句话都不想说。
这是正常的。
他的儿子,不敢当着自己面,客观的评价朱载坖,也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
朱翊钧听完了太子对穆宗皇帝的一番称颂,嘴角那抹笑意渐渐淡去,化作一丝复杂的慨叹。
他并未立即回应,只是重新端起那盏已微凉的茶,目光落在浮沉的茶叶上,仿佛在那袅袅水汽中,看见了久远的往事。
“是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时光沉淀后的平缓:“史书上是这么写的。百官口中,也是这么传的。隆庆新政,开海禁,用能臣,安边疆……桩桩件件,都是明君所为。”
他抬眼看向朱常澍,目光清明:“太子,你可曾读过《穆宗实录》吧?”
“儿臣……读过。”朱常澍点头,心中却有些不解父皇为何忽然问这个。
“那实录里,可曾记下,你皇爷爷在位最后一年,因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整整三个月未能临朝?”朱翊钧问得平静。
朱常澍一怔,隐约有些印象,但细节早已模糊。
他谨慎道:“似乎……略有提及,言皇祖父是因勤政劳顿,积劳成疾。”
“积劳成疾?”
“对,积劳成疾。”
“史书上写他‘宽仁大度’、‘从谏如流’,这没错。可史书不会写,这份‘宽仁’,有时是对不该宽仁之人的纵容……”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沉重:“你皇爷爷是个好人,也是个……心软的君王。他能听得进徐阶、高拱治国安邦的大道理,却管不住自己的一些贪念。最后,明君……也留了遗憾。”
朱常澍心中震动,低声道:“父皇……”
“朕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非议先祖。”朱翊钧摆摆手,打断了他。
“祖宗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朕只是想说,看人,看史,不能只看表面文章。那些冠冕堂皇的词句背后,是活生生的人,有长处,也有短处,有英明决断,也有一时糊涂。”
“一晃,四十五年了。你皇爷爷也走了四十五年了……”
“可大明朝依然存在。”
声音渐低,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沉默在暖阁中蔓延了片刻。
朱翊钧似乎从回忆中抽身,重新坐直了身子,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而清明。
“那,”他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几分考校的意味:“朕的皇祖父,世宗肃皇帝,在你看来,又是如何?”
又是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世宗嘉靖皇帝,在位四十五年,几乎与如今的万历朝等长。
其人生前一半励精图治,推行“嘉靖新政”,清理勋贵庄田,整顿边防,堪有中兴气象;
后一半却深居西苑,潜心玄修,二十余年不视朝,严嵩父子专权,北虏南倭,国势渐颓。
更别提那位大名鼎鼎的海瑞,一封《治安疏》,几乎将皇帝骂得狗血淋头。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之语,可谓直戳他老祖宗的肺管子。
这样的皇帝,该怎么评价?
朱常澍的脑子飞速运转。
他不能再像评价穆宗那样,只泛泛谈仁厚了。
嘉靖帝的复杂与矛盾,举世皆知。
他必须说得更“周全”,既要符合礼制对曾祖的尊崇,又要隐约触及史实,还不能让父皇觉得自己在妄议或敷衍。
他沉吟了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缓缓开口,声音凝重而谨慎:“回父皇,曾祖世宗皇帝,御极四十五载,文治武功,皆有可书。”
“即位之初,革故鼎新,锐意求治,罢黜佞幸,总揽权纲,天下翕然望治。”
“整顿屯田,清丈土地,充盈国库;任用贤臣,经略边防,北拒蒙古,南抗倭寇,有再造社稷之功。”
“中年以后,曾祖潜心玄修,祈天永命,此乃天子敬天法祖、希冀国泰民安之诚心。”
“虽则疏于临朝,然乾纲独断,恩威莫测,朝中并无真正擅权之臣能久居其位。”
“严嵩虽显赫一时,终不免败亡,此乃曾祖圣明烛照,操弄权术于股掌之间。”
将嘉靖的怠政说成是“祈天永命”的诚心,将权臣的起落说成是皇帝“操弄权术”的体现,这几乎是官方为嘉靖后期行为所做的标准“辩解”模板……
也是此时大明朝的正史解释。
“史家论世宗朝,谓之‘御宇久长,初政焕然,中岁玄默,而威柄不移’。儿臣以为,曾祖乃极其聪察刚断之君,其善驭群臣,善操权术,历代罕有。”
“虽晚年有小疵,然不掩其雄才大略,终能保祖宗基业不失,传至皇祖父与父皇,方有今日我大明之盛世绵延。实乃……守成之英主,权谋之大家。”
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面面俱到。
既高度评价了嘉靖的权术与掌控力,又用“晚年有小疵”、“玄默”等词,极其含蓄地指出了问题,最后归结到“保基业”、“传盛世”的结果论上,可谓滴水不漏……
朱翊钧听着,也是一愣一愣的。
自己这儿子,对于世宗皇帝,穆宗皇帝的评价,那真是一套套的。
直到朱常澍说完,暖阁内重归寂静,他才忽然“呵”地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让朱常澍的心提了起来。
朱翊钧摇着头,脸上的笑意却逐渐扩大,最后竟成了颇为开怀的笑容:“太子啊,太子,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这番评价,拿去放在祭文里,都挑不出错来。”
朱常澍面色微赧,躬身道:“儿臣愚钝,只是据实而言。”
“据实?哈哈……”朱翊钧笑出了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朕不怪你。坐在你这个位置上,能说出这番话,已是不易。”
“至少,你没跟那些迂腐书生一样,只知抓着‘家家干净’的话头骂街,也没像某些佞臣那般,一味歌功颂德。”
“可是你说了那么多,却没有提及朕的师傅,海青天公,是没有读过他的治安疏呢,还是怕朕听到,思念师傅,弄的心情不佳。”
“既然,你不说,那朕也就主动问一句,你觉得,海瑞的治安疏写的怎么样,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