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开山领着人马消失在官道尽头的第二天,姚州城的天,亮得格外慢。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姚州都督府门前的广场,便被羽林卫和锦衣卫戒严。
没过多久,一箱箱沉重的木箱被士兵们从钱府的方向抬了出来,在广场中央一字排开。
箱盖被粗暴地撬开。
“哗啦——”
金灿灿的金条、白花花的银锭、光彩夺目的珠宝玉器,被一筐筐地倒在地上,很快堆成了一座座晃眼的小山。
紧接着,是一卷卷的地契田契,还有一本厚厚的,封皮已经发黑的账册。
叶长安下令,将账册一页页撕下,贴在都督府外墙的告示栏上。
“钦差大人有令,钱府罪证,公之于众!”
这一声高喝,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起初只是远远观望的百姓,瞬间蜂拥而至。
当他们看清那些账目上,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和南诏文字记录的一笔笔交易时,整个人群都炸开了。
“一百三十名孩童,换南诏马三十匹……”
“张家村全村五十口,换东珠一斛……”
“我的儿!我的娃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看清其中一行字,当场哭嚎着昏死过去。
愤怒、悲恸、惊骇,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整个广场的气氛压抑得几乎要爆炸。
姚州刺史赵明诚带着一众州府官僚,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那面贴满了罪证的“哭墙”。
赵明诚的腿肚子当场就软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跟在他身后的官员们,更是个个面如死灰,有人甚至站立不稳,需要身边的同僚搀扶。
他们看见了叶长安。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就坐在都督府高高的台阶上。
他没有穿钦差的官服,只是一身寻常的黑色劲装。
他手里端着一杯清茶,正用茶盖,慢条斯理地撇去浮沫。
动作优雅,神态闲适。
仿佛眼前这足以掀翻整个姚州城的惊涛骇浪,于他而言,不过是茶杯里的一点涟漪。
他没有说话。
广场上数千百姓的哭嚎与怒骂,似乎都传不进他的耳朵里。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品着茶。
可他的存在,他的沉默,比任何声色俱厉的审判,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汗水,从赵明诚的额角渗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身后的官员,有人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终于,叶长安放下了茶杯。
茶杯与石阶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声音不大,却让广场上所有的嘈杂都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钱丰勾结南诏蛮夷,贩卖我大唐子民,其罪,不容诛。”
叶长安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从那堆财宝上掠过,最后,落在了阶下那一排冷汗直流的官员身上。
“他不是第一个。”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本官奉旨南下,就是要将你们这些藏在皮肉里的国之蛀虫,一个个地,连根挖出来。”
他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
“现在,谁还有事要向本官禀报?”
“或者,谁想替钱长史,解释一下这墙上的账本?”
府衙门前,一片死寂。
连百姓的哭声都停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赵明诚的嘴唇哆嗦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沙子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一个站在他身后的州府参军,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钦差大人明鉴!下官……下官是被逼的啊!都是钱丰!都是钱丰逼我的!”
这一跪,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大人饶命!”
“下官有罪!下官愿戴罪立功!”
跪倒的人,越来越多。
叶长安看着眼前这幅丑态百出的画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转过身,重新坐回台阶上,再次端起了那杯已经微凉的茶。
……
与此同时,姚州城外,百里群山。
郭开山和他带领的那支“逃亡”队伍,正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艰难行进。
每个人都衣衫褴褛,脸上带着真实的疲惫与惊恐。
一辆马车的车轴突然断裂,车上的箱子翻倒在地,金银器物滚落一地。
“快!别管了!快走!”
郭开山扮演的管家,脸上抹着血污,声音嘶哑地催促着众人。
就在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时,林子里突然响起了尖利的呼哨声。
十几名骑着矮脚马,手持弯刀的南诏游骑,从山林两侧冲了出来。
“杀!”
郭开山红着眼,拔出刀,状若疯狂地迎了上去。
一场混乱的“激战”爆发了。
“护卫们”拼死抵抗,但显然不是那些凶悍游骑的对手。
很快,就有七八具“尸体”倒在了血泊中。
“撤!快撤!”
郭开山捂着被划开一道深口子的胳膊,带着剩下的人,连滚带爬地向山谷深处逃去。
原地,只留下了几具“尸体”,一辆破损的马车,还有一箱未来得及带走的金条。
南诏的游骑兵们围了上来,看着那箱金灿灿的财宝,发出了贪婪的吼叫。
山谷另一侧的山石之后,郭开山透过缝隙,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鱼,咬钩了。
……
夜,深了。
姚州都督府,已经被叶长安改为了临时行辕。
书房内,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铺在桌案上,上面用朱笔标注着一个个地点和箭头。
叶长安的手指,正在地图上缓缓移动。
一名锦衣卫千户,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
“世子,郭将军那边传来消息,一切顺利。”
“南诏人已经上钩,正在打扫战场,清点‘战利品’。”
叶长安“嗯”了一声,手指没有停下。
就在这时,另一名锦衣卫密探,行色匆匆地从门外闯入,神情透着一丝紧张。
他呈上一份刚刚截获的密报。
“世子!”
“南诏三大部落头人之一的‘贡日松’,已经亲率三千精锐出了黑风山!”
“看他们的行进方向,正是朝着郭将军他们逃离的‘一线天’峡谷追过去了!”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三千精锐!
郭开山手里,能战的不过三百人。
即便是埋伏,在这种绝对的兵力差距下,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锦衣卫千户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叶长安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
他的指尖,正点在地图上那片名为“一线天”的狭长谷地之上。
他的眼神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传令郭开山,让他把戏,演得再真一点。”
叶长安抬起眼,看向那名来报信的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