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三年,四月十八。
澳洲,新金陵镇以东三百里,无名荒原。
一支由四十五人组成的探险队正艰难跋涉在红土与砾石交错的荒原上。队伍最前方,勘探主事张岱骑着一匹澳洲土产矮马,手中托着格物院新制的“便携式经纬仪”,对着正午的太阳测定方位。他身后,二十名全副武装的兵士、十五名勘探工匠、五名格物院学者和五名本地土着向导,在摄氏四十度的高温下汗流浃背。
“主事,”副手陈明允递上一个牛皮水囊,声音嘶哑,“已经连续行军六个时辰了,是否让队伍歇歇?有三名工匠出现热晕征兆。”
张岱放下经纬仪,眯眼望向远方地平线。这位三十八岁的勘探专家是礼部尚书黄道周的弟子,三年前自愿报名参加澳洲殖民计划,如今已是新金陵镇最富经验的野外勘探者。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再走五里。前方那片凸起的岩层,应是地质断层带,或有水源。”
队伍继续前进。马蹄踏在晒得发烫的红土上,扬起滚滚红尘。两名体弱的工匠被扶上备用马匹,土着向导走在最前,他们赤着脚却步伐稳健,用削尖的木棍不时戳探地面——这是在寻找地下水的古老方法。
澳洲的荒原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壮美:一望无际的红土平原上点缀着稀疏的、叶片如针的桉树,天空蓝得刺眼,云朵低垂得仿佛伸手可及。偶尔可见袋鼠群从远处跃过,或是色彩斑斓的鹦鹉从树冠惊起。美丽,却致命——十天前,队伍中的一名年轻学者就是被一种通体翠绿的小蛇咬伤,尽管随队医官全力救治,仍在一个时辰内毒发身亡。
“主事!有发现!”
前方探路的兵士突然高喊。张岱精神一振,催马上前。在一处风化严重的砂岩崖壁下,几丛顽强的灌木间,隐约可见水渍的痕迹。土着向导已经蹲在地上,用木棍掘开表土,露出下方湿润的红色黏土。
“挖!”张岱翻身下马。
半个时辰后,一个深约六尺的土坑中开始渗出浑浊的水。经过简单过滤煮沸,水勉强可饮——略带咸涩,但对于在荒漠中跋涉了七天的队伍来说,已是琼浆玉露。
队伍在泉眼旁扎营休整。张岱摊开羊皮地图,在上面标注了这处新发现的水源点:“这是沿途第七处可靠水源。若能将它们连成线,未来从新金陵镇向东的移民路线就有着落了。”
陈明允却忧心忡忡:“主事,我们已深入内陆三百里,所经之地九成是荒漠、砾石滩、盐碱地。即便找到零星水源,也不足以支撑大规模垦殖。朝廷拨付的勘探经费只剩三成,若再找不到有价值的发现……”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无功而返,不仅耗费国帑,更会打击朝廷对澳洲开发的信心。
张岱沉默片刻,收起地图:“明日继续向东。出发前,镇长给我看过一份绝密报告——三年前第一批登陆的船员曾在此方向见过‘长草如茵之地’,只是当时急于建立据点,未及深入查探。我们找的,就是那里。”
“长草如茵?”陈明允眼睛一亮。
“对。”张岱望向东方,目光灼灼,“若真有这样的草原,便可牧羊放牛。新金陵镇的金矿虽富,但终究会采尽。唯有土地,才是长久之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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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北京。
西苑精舍内,朱由检正听取工部矿冶司关于澳洲金矿开采的汇报。太子朱慈烺、户部尚书倪元璐、新任澳洲事务督办孙传庭(原陕西巡抚)侍立在侧。
“陛下,新金陵镇金矿开采半年,已产黄金一万二千两。”孙传庭捧着奏章禀报,“然问题有三:一、矿工死亡率高,半年病亡、意外死者达四十七人,多为水土不服或矿难;二、冶炼困难,澳洲木材稀少,炼金所需木炭需从南洋运来,成本倍增;三、最麻烦的是私采泛滥,除朝廷组织的三百矿工外,自发南下的民间淘金者已超过八百人,难以管束。”
倪元璐补充道:“更棘手的是黄金走私。据广州海关报,近三月查获企图夹带澳洲金沙出境的船只已有五艘,涉及金沙超过五百两。这些私采者将金沙低价卖给欧洲商人,欧洲人再熔铸成标准金锭,辗转流入市场——这等于我大明用人力、用性命开采的金子,白白便宜了外人!”
朱由检手指轻叩桌面,没有立即表态。他看向朱慈烺:“太子以为该如何?”
朱慈烺思索片刻,谨慎答道:“儿臣以为当疏堵结合。堵,则加强海关稽查,凡走私金沙者,货物充公,人犯流放台湾;在新金陵镇设‘矿务巡检司’,严禁私采。疏,则需给民间淘金者出路——或招安为官矿矿工,或引导其转事他业。”
“转事何业?”朱由检追问。
“这……”朱慈烺一时语塞。
孙传庭接话道:“殿下所虑极是。然澳洲荒凉,除金矿外几无产业。那些淘金者多为亡命之徒,宁愿冒险私采,也不愿垦荒种地——垦荒太苦,收成太慢。”
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黄金,而在于土地。若澳洲只有金矿,那它永远只是个采矿场,吸引来的永远是亡命徒。但若澳洲有沃土、有草原、有河流,那它就能成为又一个江南、又一个塞北,能养活百万移民,能产出粮食、羊毛、皮革。”
他站起身,走到巨幅世界地图前,手指点在澳洲的位置:“张岱的探险队出发三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朕不担心他们找不到金子——澳洲的金子就在那里,跑不了。朕担心的是,他们找不到能让普通人活下去的土地。”
精舍内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明白皇帝的意思:殖民的真正困难,不是征服,而是扎根。
这时,王承恩快步进来,呈上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报:“万岁爷,广州转来的急电!发自新金陵镇!”
朱由检接过,快速浏览。电文很简短,用的是探险队的专用密码:“四月十五,抵东经一百四十八度,南纬三十三度。见草原无际,草深及膝,绵延不知几百里。发现铁矿露头,含铁量极高。寻得土着部落,语言不通,但见其牧羊群,羊种奇特,毛厚而长。张岱叩报。”
短短数十字,却如惊雷炸响。
“念!”朱由检将电报递给朱慈烺。
朱慈烺朗声读毕,精舍内顿时沸腾。倪元璐激动得胡须直颤:“草原!铁矿!牧羊!这……这澳洲内陆,竟真是宝地!”
孙传庭更是老泪纵横:“陛下!有此草原,移民可牧羊取毛;有此铁矿,可就地炼铁造器;有此羊种,羊毛产业可兴!澳洲……真能成为我大明之新江南!”
朱由检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走回御案,提笔疾书:
“传旨:一、擢张岱为澳洲布政使司参议,赏银五千两,探险队全体人员各升一级,赏银百两至千两不等。二、命新金陵镇即组织第二批探险队,携带测绘仪器、农具、粮种,详勘草原范围、土质、水源,规划移民垦殖区。三、工部、户部即拟定《澳洲草原开发纲要》,包括牧区划分、羊毛收购、铁厂建设等事宜,限一月内呈报。”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告诉那个找到的土着部落,大明愿以布匹、铁器、食盐交换他们的羊种。若愿归附,可设土司,自治其地,但需遵大明律法,子弟需入汉学。记住:怀柔为上,武力为下。”
“臣等遵旨!”
众人退下后,朱慈烺忍不住问道:“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澳洲发现草原铁矿,固然是大喜。但距离万里,移民、运输、管理,成本巨大。为何不先集中力量开发辽东、台湾?”
朱由检示意儿子坐下,缓缓道:“烺儿,你可知欧洲人为何拼命开拓殖民地?”
“为资源?为土地?”
“不止。”朱由检摇头,“更是为生存空间,为文明备份。你看欧洲诸国,疆域狭小,资源有限,内卷严重。所以他们要向外扩张,要把多余的人口、过剩的资本、不安的野心,都导向海外。这既是减压阀,也是增长极。”
他指向地图上的澳洲:“我大明如今人口已近两亿,且还在增长。江南田地已开发殆尽,西北旱塬承载有限,西南山地难以垦殖。若无新土地吸纳人口,百年之内,必生内乱。澳洲虽远,却广袤无垠,足以容纳千万移民。更关键的是——”
朱由检加重语气:“它是一个完整的备份。若中原有变,若神州陆沉,澳洲可存华夏文明之火种。这是朕留给后世的最大遗产。”
朱慈烺浑身一震,这才明白父亲的深谋远虑。
“当然,眼下还是开发为主。”朱由检语气缓和,“澳洲的羊毛、铁矿、黄金,将为大明的工业提供原料和资金;澳洲的广阔土地,将吸纳过剩人口;澳洲的地理位置,将控制南洋至美洲的航线。这是一石三鸟。”
他走到窗前,望向南方天空:“张岱立了大功。等探险队归来,朕要亲自接见。澳洲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窗外,春末的柳絮如雪纷飞。
而在万里之外的澳洲荒原上,张岱正带领队伍走向那片“长草如茵之地”。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发现将改变一个帝国的命运,将为一个古老文明开启全新的篇章。
草原尽头,一群从未见过人类的澳洲野马被惊起,向着更深的腹地奔腾而去。
新的世界,正在地平线上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