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三年,五月初八,广州港。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珠江口狮子洋码头上已人声鼎沸。四艘新式移民船“安民号”、“抚远号”、“拓疆号”、“启航号”依次停泊在栈桥旁,每艘船都经过特别改造:船身漆成醒目的白色,侧舷开有整齐的方形舷窗,甲板加装了竹木结构的通风罩,桅杆上飘扬着“大明移民署”的杏黄旗。
码头上,两千余名即将远航的移民正与亲人作最后告别。哭声、叮咛声、幼童的啼叫声混杂在一起,与港口惯有的号子、钟声、浪涛声交织成一曲复杂的人生交响。
移民署主事方以智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看着这熟悉又令人心酸的场面。这位三十出头的官员是格物院出身,精通算术和工程,三个月前被紧急调任移民署,专责改进移民船只和安置流程。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急报,眉头紧锁——那是上个月抵达澳洲的“安南号”发回的死亡率统计:航程七十八天,登船移民五百二十三人,抵达时死亡四十七人,死亡率近一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方以智低声自语,将急报塞入袖中,深吸一口气,拿起铁皮喇叭:
“各位乡亲父老!听我一言!”
码头上渐渐安静下来,两千多双眼睛望向木台。
“我知道,你们背井离乡,心中万般不舍!”方以智的声音在晨雾中回荡,“有人是为躲避灾荒,有人是为逃避债务,有人是为搏一个前程!但无论为何,今日登船,便是踏上了我大明开拓疆土、光耀华夏的征程!”
他顿了顿,指向那四艘白色大船:“朝廷知远航艰苦,故特造新船!诸位请看——船舱内有通风管道,日夜换气;每舱配马桶,每日清理;伙食按人头定量,五日一次鲜蔬;更有随船医官两名,备足药材!此等条件,远胜三月前的旧船!”
移民中响起一阵议论声。人群中,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轻声对身边的丈夫说:“听见没?有医官……娃儿发热也不怕了。”
她的丈夫李四,原籍河南兰考,去年黄河决口淹了田地,欠下地主三十两银子的债。他紧了紧肩上简陋的包袱,低声道:“听说澳洲那边有金矿,干活三年就能还清债,还能置地……”
方以智继续宣讲:“抵达新金陵镇后,朝廷已有完备安置!第一年,每人分荒地二十亩,官府借给种子农具;第二年若开垦过半,地契归你,只需缴纳十一税!更有关键——澳洲发现大草原,适合牧羊,羊毛由朝廷统一收购,价格从优!”
这番话触动了许多人的心。土地,永远是农民最深的渴望。
“现在开始登船!”方以智高喊,“按户籍编号,依次上船!老弱妇孺优先!”
码头上重新喧闹起来。移民署吏员们手持名册,大声呼唤着编号。李四一家被分到“抚远号”,他一手抱着三岁的大儿子,一手搀扶着年迈的母亲,妻子王氏背着刚满周岁的小女儿,随着人流缓缓挪向跳板。
登船过程比想象中有序。每个移民上船前都要接受简单检查:发热者暂留,有传染病嫌疑者隔离。登船后,立刻有船工指引到指定舱位——不再是过去那种统舱,而是用薄木板隔成的小间,每间住四户,每户有自己的铺位和储物箱。
李四一家被分到中层船舱靠舷窗的位置。放下行李后,他惊讶地发现舷窗居然能推开半尺,新鲜的海风灌入,冲淡了舱内原本的霉味。墙壁上贴着《乘船须知》,用简单的图画和文字标明:何处取水,何处如厕,何时开饭,遇晕船该如何……
“这朝廷……真想得周到。”李四的母亲,六十岁的赵氏喃喃道。她在河南老家见过太多官府欺压百姓的场面,从未想过朝廷会对他们这些穷苦人如此上心。
午时,船只陆续起锚。码头上哭声震天,移民们挤在舷窗前,向着越来越远的广州城挥手。李四的小女儿似乎感受到了离别的悲伤,哇哇大哭起来。
王氏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望向窗外渐渐模糊的陆地,眼泪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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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北京西苑。
朱由检面前摊开着两份报告:一份是方以智呈上的《新式移民船改造与航行管理制度》,厚达三十页;另一份是皇城司密报,关于民间对澳洲移民的种种传闻。
“父皇请看,”朱慈烺指着制度中的一条,“方主事建议,每艘移民船除医官外,另设‘船童’十名,选十二至十五岁伶俐少年,专责清扫舱室、协助老弱、传递消息。此议甚妙——既解决了舱内卫生问题,又让这些少年有事可做,避免生事。”
朱由检点头:“方以智是个人才。他从格物院带出的‘系统思维’,用在了移民管理上。这制度里还有一条:航行期间,每旬举行一次‘舱室评比’,最清洁者奖励鲜果或肉食。小恩小惠,却能激励众人保持卫生。”
他翻到密报部分,眉头微皱:“但民间谣言仍难禁绝。你看这条——‘澳洲有巨兽,口大如斗,专食孩童’;还有这条——‘新金陵镇水土有毒,去者三年内必死’……”
朱慈烺苦笑:“儿臣已命礼部在各州县张贴《澳洲实情告示》,配以图画,说明当地物产风土。但乡民多不识字,谣言传得比告示快。”
“所以需要第一批成功移民现身说法。”朱由检合上报告,“等李四这批人到了澳洲,站稳脚跟,给家里写信,寄回些澳洲特产,甚至银钱——那时,谣言不攻自破。”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广州划到澳洲:“但最关键还是降低死亡率。方以智的报告说,旧式移民船死亡率高的原因有三:通风不良引发疫病、饮食单调导致坏血病、拥挤肮脏滋生虱鼠。新船解决了前两项,第三项还需看实际效果。”
“儿臣已命太医院编写《航海卫生手册》,内容浅显,配以图画,将发往各移民船。”朱慈烺禀报道,“另,格物院农科所培育出一种‘豆芽菜’,可在船舱内用木盘培育,七日可食,能防坏血病。此法简单,已传授给各船厨工。”
朱由检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这些细节的完善,正是治理能力的体现。
“还有一事,”朱慈烺继续道,“儿臣查阅旧档,发现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时,船队携带大量黄豆、绿豆,船员常发豆芽为菜,故远航数年,少见坏血病。此乃古人智慧,今人反忘却了。”
“所以要多读史,多思辨。”朱由检道,“古人智慧与格物新知结合,方能成事。”
这时,王承恩送进一份刚到的电报。朱由检展开,脸上露出笑容:“新金陵镇发来的。张岱探险队已返回,带回详细测绘地图,确认草原面积至少五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半个浙江省。更妙的是,他们与那个土着部落建立了联系,换来三十头‘美利奴羊’的种羊——这种羊毛长而细软,远胜中原土羊。”
“五万平方公里草原……”朱慈烺快速计算,“若每亩草原养羊一只,可养羊……七百五十万只!每只羊年产毛五斤,便是三千七百五十万斤羊毛!”
“这才是澳洲真正的价值。”朱由检目光炯炯,“黄金会采尽,羊毛却年年可剪。传旨给新金陵镇:立即着手建立种羊场,繁殖美利奴羊;同时规划牧场,招募移民转为牧工。告诉那些淘金者——淘金可能血本无归,养羊却稳赚不赔。”
一个完整的产业链蓝图,正在他脑中成型:澳洲草原养羊,羊毛运回松江、苏州纺织成呢绒,呢绒销往国内乃至海外。这比单纯淘金,更可持续,更能吸纳移民。
“对了,”朱由检想起一事,“告诉移民署,下一批移民中,多招些有纺织经验的妇人。澳洲未来不仅需要农夫牧工,也需要纺织工。”
“儿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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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第二十七天,“抚远号”遭遇了出航以来最大的风暴。
狂风掀起五六丈高的巨浪,船体剧烈摇晃,舱内一片狼藉。李四死死抱住呕吐不止的母亲,王氏用布带将自己和两个孩子捆在铺位上。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呻吟、物品摔碎的声音混在一起。
“大家稳住!”船工在走廊里大喊,“抓紧固定物!不要乱动!”
李四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在河南老家,再苦再难,脚踩的是实地。而现在,这艘船在怒海中如同一片叶子,随时可能倾覆。
“四哥……我们会死吗?”王氏颤声问。
“不会!”李四咬牙道,“朝廷花了这么大本钱送我们过去,不会让我们死在海上的!”
仿佛是回应他的话,舱门外传来医官的声音:“各舱注意!分发姜汤和晕船药!每户来一人领取!”
李四安顿好母亲,跌跌撞撞爬出舱门。走廊里,几名船童正端着大木桶,挨个分发热气腾腾的姜汤。那姜汤里似乎还加了糖,喝下去一股暖流从喉头直抵胃部,晕眩感竟真的减轻了些。
“这位大哥,拿好药。”一个满脸雀斑的船童塞给李四几粒黑色药丸,“晕得厉害时含一粒在舌下。记住,别吞下去。”
李四道谢后回到舱内,将姜汤分给家人。赵氏喝了几口,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这朝廷……是真把咱们当人看啊。”
风暴持续了一夜。天亮时,风浪渐息。李四爬上甲板,只见海面已恢复平静,朝阳将万道金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几个早起的移民趴在船舷边,指着远方惊呼:“看!海豚!”
一群海豚正追逐着船首激起的浪花,时而跃出水面,划出优美的弧线。那充满生命力的景象,让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人们,重新燃起了希望。
李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忽然觉得,也许前路并非全是艰险。
船工开始敲钟集合。方以智亲自站在甲板上,浑身湿透却精神抖擞:“昨夜风暴,无一伤亡!这说明我们的船坚固,我们的制度有效!再有三十日,就能看见澳洲大陆了!诸位,坚持住!”
移民们爆发出疲惫却由衷的欢呼。
李四望向东方。在那海天相接处,有一片新的土地在等待他们。
那里没有地主的欺压,没有黄河的泛滥,只有等着开垦的荒地,和改变命运的机会。
代价巨大,但值得一搏。
船继续前行,向着南方,向着那个被传说与希望笼罩的新大陆。
而在他们之前,已经有数千移民踏上了那片土地。有的人倒下了,但更多的人站了起来,用简陋的工具,在陌生的土地上,开始建造新的家园。
这就是文明拓展的代价,也是文明延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