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三年,六月十五,吕宋马尼拉。
夕阳将巴石河南岸的西班牙王城染成一片血红。圣迭戈堡的棱形壁垒投下长长的阴影,城墙上新加筑的炮台已经初具雏形,六门二十四磅青铜炮的炮口齐齐指向河面,在落日余晖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总督府二楼的书房里,唐·迪埃戈·德·雷加斯皮第五任马尼拉总督背对着宽大的橡木书桌,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台。这位五十七岁的巴斯克贵族已经统治吕宋十二年,但此刻他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无不显示着内心的焦灼。
“阁下,这是本月第三起。”身后传来秘书胡安低沉的声音,“圣安娜区的华人商铺再次被当地土着抢劫,损失约两千比索。华商协会的陈永华今早求见,希望我们加强巡逻。”
雷加斯皮没有回头:“巡逻队去了吗?”
“按您的吩咐,延迟了两个小时。”胡安小心翼翼地回答,“等我们的人赶到时,抢劫者早已散去,只留下被砸烂的货架。”
“很好。”总督终于转身,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要让那些华人明白,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的安全完全依赖于我们的善意——而不是远在万里之外的那个东方帝国。”
胡安欲言又止。作为跟随雷加斯皮十年的心腹,他太清楚总督此刻的焦虑从何而来:三个月前,马尼拉港驶入了一艘悬挂日月旗的大明商船“福远号”。这本身并不稀奇——自隆庆开海以来,华商往来吕宋已有数十年。但“福远号”不同,它带来了一个令所有西班牙人都坐立不安的消息。
大明收复了台湾。
不是通过贸易谈判,不是通过利益交换,而是用舰队和火炮,将荷兰人从热兰遮城赶了出去。随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大明皇帝在台湾设立“东宁省”、移民实边、建设海军基地的详细情报。
“胡安,”雷加斯皮走到地图前,手指从马尼拉缓缓移到北方的台湾,“你知道荷兰人在台湾经营了多少年吗?三十八年!他们投入了上百万弗罗林,建起了亚洲最坚固的城堡之一。然后呢?三个月,只用了三个月,大明海军就把他们像垃圾一样扫进了大海。”
他的手指继续移动,划过南海,落在马尼拉湾:“现在,那个帝国离我们只有七天的航程。他们的皇帝宣称要‘经略南洋’,他们的商船开始在香料群岛挤压我们的利润,他们的移民正在澳洲建立据点——而我们,胡安,我们就像坐在火药桶上!”
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
胡安咽了口唾沫:“阁下,我们在马尼拉有三千名西班牙士兵,十二艘战舰,城墙经过三次加固……”
“三千士兵?”雷加斯皮冷笑,“荷兰人在台湾有八百守军,还有棱堡和岸防炮。结果呢?大明舰队用重炮把城墙轰成了齑粉!至于我们的战舰——”他走到书桌前,抽出一份报告扔给胡安,“看看这个,昨天刚到的情报。大明在福建下水的‘镇远级’战列舰,排水量两千五百吨,装备六十门重型火炮,其中二十门是线膛炮!我们的旗舰‘圣菲利佩号’才一千二百吨!”
书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传来圣奥古斯丁教堂晚祷的钟声,悠长而沉重。
“所以您加强防御,鼓动土着排挤华人……”胡安试探着说。
“这是必要的预防措施。”雷加斯皮坐回高背椅,手指交叉放在桌上,“华人太多了,胡安。马尼拉城内有两万华人,城外还有三万。他们控制着零售业、手工业、甚至部分航运。如果大明海军真的出现在马尼拉湾,这些华人会站在哪一边?”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更关键的是,我们要向大明传递一个信号:吕宋是西班牙国王的领地,不容他人觊觎。如果他们的商船在这里不受欢迎,他们的移民在这里遭遇‘不幸’,也许那个皇帝会重新考虑他的南洋战略。”
胡安心中凛然。他明白总督口中的“不幸”意味着什么——三年前,一次针对华人的“暴乱”就曾导致上百人死亡,财产损失超过十万比索。事后总督象征性地惩处了几个土着头领,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场暴乱背后有西班牙官员的影子。
“不过要把握好度。”雷加斯皮补充道,“不能真的把华人赶尽杀绝——我们的经济还需要他们。要让他们害怕,但不至于绝望;要让他们依赖我们,但又不敢反抗。”
“明白。”胡安躬身,“另外,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代表明天抵达。他们似乎对大明在澳洲的发现很感兴趣。”
“英国人……”雷加斯皮眯起眼睛,“告诉他们,西班牙愿意在‘某些事务’上合作。毕竟,我们都面临着同一个东方巨人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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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马尼拉唐人街。
与西班牙王城一河之隔的巴石河北岸,是绵延两里的华人聚居区。这里的建筑风格混杂:闽南式的骑楼、西班牙式的露台、土着的高脚屋错落交织。街道狭窄但整洁,空气中弥漫着鱼露、香料和烤肉的复杂气味。
“永兴号”杂货铺的后院里,四十二岁的陈永华正在昏暗的油灯下清点账本。他是第三代华侨,祖父万历年间就从泉州来吕宋谋生,如今家族经营着三间商铺、两艘商船,在马尼拉华人中算得上头面人物。
但此刻,这位平素从容的商人眉头紧锁。账本上的数字不容乐观:本月营收比上月减少三成,主要是圣安娜区的分店连续遭劫;更糟糕的是,西班牙海关突然提高了华商货物的查验比例,三批从松江运来的丝绸被无故扣押,索赔无门。
“阿爸。”十五岁的儿子陈启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林先生送来的。”
陈永华接过信。信封是普通的桑皮纸,没有署名,但右下角用极细的笔触画着一只蜻蜓——这是皇城司密探的暗号。他挥手让儿子退下,关好门窗,才小心拆开。
信很短,只有五行字:
“台岛已复,帝心在南。
西人疑惧,暗鼓排华。
三日内,圣安娜恐再生事。
商货暂缓北上,人员避居内街。
静待东风。”
陈永华将信纸凑到灯焰上,看着它化为灰烬。林默——或者说,皇城司南洋房派驻吕宋的密探头目——的情报从未出错。三个月前,就是他提前预警了西班牙海关的突击检查,让陈家的两船瓷器免于被扣。
“台岛已复……”陈永华喃喃自语。作为华侨,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消息的分量。荷兰人控制台湾三十多年,卡住了南洋与日本贸易的咽喉,华商经过台湾海峡都要提心吊胆。如今大明收复台湾,不仅商路畅通,更传递出一个强烈的信号:那个古老的帝国,正在重新将目光投向海洋。
而“帝心在南”四个字,更让他心跳加速。
“东风……”陈永华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南洋的“东风”季已经过去,现在刮的是西南风。林默说的“东风”,显然另有所指。
他沉思片刻,起身走到墙边的神龛前。龛中供奉的不是佛像,也不是耶稣像,而是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用楷书刻着“大明列祖列宗之神位”。这是许多老华侨家中隐秘的布置——公开场合他们皈依天主教,参加弥撒,但内心深处,从未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
陈永华点燃三炷香,恭敬地拜了三拜。
“列祖列宗保佑,”他低声祷告,“若王师真能南下,扫清寰宇,使我海外汉民不再受夷人欺辱……陈某愿散尽家财,以为前驱。”
香火在黑暗中明灭,如同遥远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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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马尼拉港。
“圣安娜号”商船缓缓靠岸。这艘三百吨的西班牙大帆船刚从阿卡普尔科抵达,满载着美洲的白银和染料。码头上一片繁忙,脚夫、税吏、商贩、水手挤作一团,各种语言混杂:西班牙语、他加禄语、闽南语、粤语……
在码头东侧的茶棚里,一个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安静地喝着茶。他穿着普通的麻布短衫,皮肤黝黑,看起来像个常年跑船的水手。只有那双偶尔扫过码头的眼睛,锐利如鹰。
他就是林默,皇城司南洋房吕宋站主事,在马尼拉已经潜伏了七年。公开身份是“福昌号”商船的账房先生,实际负责搜集西班牙在菲律宾的军事部署、华人生存状况、以及欧洲各国在此地的动向。
“林先生,您的茶。”茶棚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闽南老汉,将一壶新泡的茶放在桌上,压低声音,“昨天夜里,圣安娜区又出事了。塔阿尔部落的几个土着喝醉了酒,砸了两家华商铺子。巡逻队一个时辰后才到。”
林默点点头,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知道了。告诉街坊们,这两日尽量少去西城。”
“明白。”老汉收起铜钱,若无其事地走开。
林默的目光追随着码头上一队西班牙士兵。他们正护送几辆满载木箱的马车前往王城。从车轮的辙痕深度和马蹄声判断,箱子里装的很可能是火炮零件或火药。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批运进王城的军械。
他端起茶杯,思绪飞快运转。雷加斯皮加强防御在意料之中——大明收复台湾,任何一个有脑子的殖民总督都会感到威胁。但鼓动土着排华,性质就不同了。这不仅是防御,更是一种试探,一种胁迫,一种想要告诉大明“吕宋是我的地盘”的姿态。
问题在于,北京会如何回应?
林默想起三个月前接到的密令。那封通过商船辗转传来的指令只有一句话:“详查吕宋西人虚实,尤重军备、人心、华民处境。”
当时他还不完全明白这指令的深意。但现在,结合台湾收复、澳洲开拓、马六甲征税这一系列动作,一个宏大的战略图景逐渐清晰:大明正在系统地重建南洋秩序。而吕宋,这个西班牙在远东最重要的据点,注定是棋盘上的关键一子。
“账房先生!”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林默抬头,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西班牙水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浑身散发着劣质朗姆酒的气味。这是“圣安娜号”的二副佩德罗,一个贪杯又好色的家伙,林默用几瓶好酒和几次赌局的“放水”,从他嘴里套出过不少有价值的情报。
“佩德罗先生,欢迎回来。”林默换上殷勤的笑容,用生硬的西班牙语说道,“这次航行顺利吗?”
“顺利个屁!”佩德罗一屁股坐下,抓起林默的茶杯灌了一大口,“遇上两次风暴,船差点散了架!不过——”他凑近些,酒气扑面而来,“这趟值了!我们运回来三百箱白银,还有总督大人特别订购的……嘿嘿。”
他做了个点火的手势。
“火药?”林默故作惊讶。
“不止!”佩德罗压低声音,却因为醉意根本控制不住音量,“还有二十四门最新的十八磅炮,是从塞维利亚兵工厂直接订购的!听说总督要把圣迭戈堡的炮台全部换新!老天,那些黄铜怪物一发炮弹就能打穿城墙!”
林默心中一震,脸上却保持惊讶:“这么多火炮?难道有敌人要攻打马尼拉?”
“敌人?哈!”佩德罗打了个酒嗝,“不就是那些明国人吗?听说他们的皇帝想要整个南洋!总督说了,要是明国的舰队敢来马尼拉湾,就让他们尝尝西班牙火炮的厉害!”
茶棚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正在喝茶的华人转头看向这边,眼神复杂。
林默赶紧又给佩德罗倒了杯茶:“您喝多了,佩德罗先生。大明和西班牙一直是贸易伙伴,怎么会打仗呢?”
“贸易伙伴?”佩德罗嗤笑,“伙计,你太天真了。在海上,只有强弱,没有朋友。荷兰人之前不也是我们的‘贸易伙伴’吗?现在他们在巴达维亚恨不得咬死我们!等着瞧吧,明国人迟早……”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一队西班牙士兵走了过来。为首的少尉冷冷地扫了佩德罗一眼:“二副,总督府召见所有‘圣安娜号’军官。现在。”
佩德罗的酒醒了一半,慌忙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跟着士兵走了。
林默慢慢喝完剩下的茶,丢下几枚铜钱,起身离开茶棚。
走出码头区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圣迭戈堡。阳光下,那些新加筑的炮台格外刺眼。城墙上的西班牙旗帜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宣示着不容挑战的主权。
但林默知道,风向正在改变。
南洋的风,从来不属于任何一个殖民者。它吹拂过郑和的宝船,吹拂过阿拉伯的独桅帆船,吹拂过葡萄牙的卡拉维尔船,现在,它该回到真正的主人那里了。
他压低斗笠,汇入街道的人流。
一份详尽的报告已经开始在他脑中成形:马尼拉新增炮台数量及位置、驻军编制与训练状况、港口舰船配置、土着部落与西班牙人的关系、华人生存现状及人心向背……
这些情报将通过三条不同的渠道传回广州,再经由电报直抵北京。
当它们摆在朱由检的御案上时,那位深谋远虑的皇帝会做出怎样的决策?
林默不知道。但他确信一点:大明的南洋战略绝不会因几门火炮而却步。台湾只是开始,马六甲只是中途,而吕宋……终将迎来它的命运。
海风从马尼拉湾吹来,带着咸腥的气息,也带着变革前夜特有的压抑。
暗流已经在涌动。
而这场波及整个南洋的博弈,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