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三年,六月廿三,北京紫禁城文华殿。
窗外蝉鸣聒噪,殿内却是一片肃静。冰鉴中冒着丝丝白气,将七月的暑热挡在雕花门外。朱慈烺站在一张巨大的橡木长案前,案上铺开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三份刚刚送达的密报。
第一份来自广州,红漆封印上标着“南洋急”三个字。这是皇城司南洋房用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吕宋情报摘要,比常规渠道快了整整五天。
第二份稍厚,封印是普通的黄蜡,来自天津港的市舶司。里面是荷兰东印度公司驻广州商馆近一个月的货物进出记录,以及英国、葡萄牙商船停靠频次的分析。
第三份最薄,只有两页纸,但封印是最高的黑漆火印——枢密院直呈。内容是漠南蒙古各部秋季互市的预定规模,以及科尔沁部请求增加铁锅和茶叶采购的牒文。
十九岁的太子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袖口挽起,右手执笔,左手按着摊开的大明寰宇全图。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快速移动:从马尼拉到巴达维亚,从广州到果阿,从归化城到沈阳。
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烧短了半寸。
“殿下,申时三刻了。”侍读太监李忠轻声提醒,“该用晚膳了。”
朱慈烺头也不抬:“再等一刻钟。把上个月内阁关于马六甲关税的奏议找来,还有……户部去年南洋贸易的岁入明细。”
“是。”李忠悄声退下。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朱慈烺的目光锁定在吕宋岛的位置。林默的报告很详细:西班牙增筑炮台十二处,新运抵重型火炮至少二十四门,驻军从两千增至三千五百,鼓动土着排华事件本月已发生七起……
他的手指沿着吕宋向北,划过台湾,落在福建沿海。那里标注着大明海军四大舰队的驻泊地:金门、厦门、马尾、舟山。
“若打吕宋……”朱慈烺喃喃自语,用炭笔在纸上快速计算。
舰船数量、航程、补给线、季风窗口、西班牙可能的增援路线……一个个数字在纸上列开。他的算法来自格物院的《筹海算术》,是徐光启去年才编纂成书的新学问。
算到第三页时,朱慈烺停下了笔。
即便以最乐观的估计——海军倾巢而出,陆军调集最精锐的新军,选择最有利的季风期——攻占马尼拉的代价也极为巨大:舰船损失预计三成,兵员伤亡不下五千,军费至少八百万两。而这还没算占领后的治理成本,以及可能引发的与西班牙全面战争的风险。
更重要的是时间窗口。西班牙在美洲有殖民地,可以从墨西哥调兵;荷兰在巴达维亚虎视眈眈;英国正想趁火打劫……一旦大明深陷吕宋战事,南洋其他方向必然出现真空。
“得不偿失。”朱慈烺在纸上写下这四个字,笔锋凝重。
他将吕宋的报告推到一旁,展开第二份密报。欧洲贸易联盟的数据更加触目惊心:六月以来,荷兰商船从广州采购的生丝量骤降六成,瓷器下降四成,茶叶更是暴跌七成。而英国、葡萄牙虽然未公开加入联盟,但采购量也出现明显下滑。
“价格战……”朱慈烺想起父皇曾经讲过的概念。欧洲人试图用联合抵制压低价格,拖垮大明的出口产业。
但第三份密报带来了一丝亮色。蒙古各部的互市需求持续增长,尤其是科尔沁部,羊毛产量今年预计增加三成,请求用羊毛交换的铁锅、茶叶、布匹数量创下新高。这意味着北方边境不仅安宁,更成为了稳定的原料产地和销售市场。
朱慈烺站起身,走到殿东侧墙上悬挂的巨幅《皇明四海疆域图》前。这幅图是格物院耗时三年测绘而成,比例精确,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大明的核心疆域、藩属国、贸易航线、潜在冲突点。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图。
北方,草原已定,蒙古诸部归心。
东方,朝鲜、琉球恭顺,日本锁国。
东南,台湾收复,海军基地初成。
南方,南洋诸岛星罗棋布,商站林立,但荷兰、西班牙、葡萄牙势力交错。
西方……他的视线越过缅甸、暹罗,落在印度洋上。那里有大明新设的锡兰补给点,有正在谈判的波斯湾商站,更远处是奥斯曼帝国、阿拉伯世界、乃至欧洲本土。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为何非要盯着吕宋?”朱慈烺低声自语,“西班牙在那里经营六十年,城防坚固,民心……至少土着和部分华人已被分化。硬碰硬,即便赢了也是惨胜。”
他的手指从马尼拉移开,向西划过南海,穿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
“但如果绕过吕宋,直取印度洋呢?”
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加速。朱慈烺快步走回长案,抽出几张白纸,开始急速书写。笔尖在纸上飞舞,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思绪如泉涌。
一刻钟后,李忠捧着奏议和账册回来时,看见太子案上已经铺满了写满字的纸张。最上面一张的标题墨迹未干:
《南洋、印度洋经略三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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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乾清宫西暖阁。
朱由检正在批阅奏章。虽然大部分政务已经移交给内阁,但军国大事、外交战略、科技规划,他依然亲自过问。此刻他手中的是一份工部呈报的“京津铁路”进度奏折,上面用朱笔画满了批注。
“陛下,太子求见。”王承恩轻声道。
“让他进来。”朱由检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
朱慈烺走进暖阁,手中捧着一叠文稿。行礼后,他直接道:“父皇,儿臣分析了近日各方情报,有些想法,想请父皇指教。”
“说吧。”朱由检示意他坐下,对王承恩道,“上茶,要浓些。太子殿下看来是费了不少脑筋。”
朱慈烺在绣墩上坐下,将文稿呈上。朱由检接过,快速浏览。第一页的“三策”提纲就让他眉头一挑。
“南守、北和、西进……”朱由检念出这六个字,抬头看了儿子一眼,“仔细说说。”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开始阐述:
“第一策,南守。儿臣以为,南洋当前宜采取守势,巩固已有成果,避免与西夷全面冲突。”
他指向文稿上的分析:“西班牙在吕宋经营日久,城防坚固,且鼓动土着排华,已得部分人心。若强行攻取,代价巨大。而荷兰在巴达维亚实力犹存,葡萄牙在澳门、马六甲仍有据点。若我大明与西班牙开战,荷兰、葡萄牙必趁虚而入,甚至联合对抗。故吕宋之事,当以外交周旋为主,军事威慑为辅,不宜贸然动兵。”
朱由检不置可否:“继续。”
“但南守非退缩。”朱慈烺话锋一转,“守中要有攻。其一,加速建设台湾、琼州海军基地,使舰队能长期巡弋南海,护佑商船;其二,利用欧洲贸易联盟内部矛盾,分化瓦解——英国与荷兰素有竞争,葡萄牙势微求存,我可拉拢一方,打击一方;其三,以经济手段反制:欧洲依赖我国生丝、瓷器、茶叶,我可提高品质,开发新品,使其联盟不攻自破。”
他翻开第二页:“此所谓‘以守为进’,待南洋诸夷内耗,我再徐图之。”
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面上不动声色:“那北和呢?”
“北方现已大定。”朱慈烺语气笃定,“蒙古诸部归附,羊毛贸易日盛,其生计已与我大明深度捆绑。后金残余苟延残喘,不足为虑。故北方当维持现状,以经济、文化手段巩固羁縻,无需投入过多军力。省下的军费、兵力,可转用于更紧要的方向。”
“而这个方向,就是西进?”朱由检翻到第三页。
“正是!”朱慈烺的声音透出兴奋,“父皇请看,印度洋才是真正的棋眼!”
他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坤舆图前——这幅图比文华殿的更加详细,标注了全球主要航线、资源产地和文明区域。
“从广州出发,经马六甲进入印度洋,至锡兰补给,再至波斯湾,全程约一万二千里。”朱慈烺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弧线,“这条航线,阿拉伯人走了五百年,葡萄牙人走了一百年,如今该轮到我们了!”
他的语速加快:“印度洋有三利:其一,航线成熟,沿途多有良港;其二,物产丰富,波斯有石油、印度有棉布、阿拉伯有香料,皆是我所需;其三,势力交错但无强权——葡萄牙衰败,奥斯曼专注陆权,莫卧儿帝国内乱,正可趁虚而入。”
朱由检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你想怎么‘进’?”
朱慈烺回到案前,翻开文稿最后一页,上面是一张精心绘制的“印度洋经略三阶段图”:
“第一阶段,巩固锡兰补给点,建立永久基地。此事已在推进,郑森将军的舰队下月就将抵达科伦坡。”
“第二阶段,开拓波斯湾商站。据闻当地阿拉伯酋长与葡萄牙人不和,我可遣使结交,以保护贸易为条件,租借港口。波斯湾控遏东西要道,得其港,则印度洋半入我手。”
“第三阶段……”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但更加坚定,“打通红海,连接奥斯曼。”
朱由检的目光骤然锐利。
朱慈烺继续道:“奥斯曼帝国横跨欧亚,控扼地中海门户。若能与其通好,我大明商船便可经红海入地中海,直抵欧洲腹地!届时,何须再受荷兰、西班牙掣肘?欧洲所需丝绸、瓷器、茶叶,我可直运威尼斯、热那亚,利润倍增!”
暖阁里安静下来。只有冰鉴中冰块融化的滴答声。
良久,朱由检缓缓开口:“你想过难度吗?印度洋航线漫长,补给不易;波斯湾局势复杂,奥斯曼更是雄踞数百年的帝国,岂会轻易与我合作?”
“儿臣想过。”朱慈烺坦然道,“故西进不能单靠武力,当以贸易开道,文化随行。我可派遣商队,携带精美货物,结交当地权贵;设立学堂,教授汉语、儒学,培养亲明士人;更重要的是……”
他指向地图上的非洲东海岸:“此地有昆仑奴,欧洲人掳掠为奴,残忍无道。我大明若反其道而行,以平等贸易待之,保护其免受奴役,必得人心。得人心者,方能长久。”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久久凝视着印度洋那片广阔的蓝色。
“南守、北和、西进……”他重复着这六个字,忽然问道,“此战略需时多久?”
“至少二十年。”朱慈烺毫不犹豫,“南洋巩固需五年,印度洋开拓需十年,联通奥斯曼又需五年。此非一朝一夕之功,需持之以恒,三代人之努力。”
“三代人……”朱由检转过身,看着已经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儿子,“你能坚持吗?”
“儿臣能。”朱慈烺目光坚定,“不仅儿臣,儿臣的子孙亦能。因为这不是一时胜负,而是文明拓展的必然之路。华夏不能永远困守东亚一隅,当如汉通西域、唐接万邦,将文明之光洒向更远之地。”
朱由检走到儿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让朱慈烺微微一怔——父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的举动了。
“你的战略,有格局,有远见,也有年轻人的锐气。”朱由检缓缓道,“但还缺一点东西。”
“请父皇指教。”
“缺的是对‘变数’的考量。”朱由检走向书案,抽出一份密报——那是今早才送达的,朱慈烺还没看到,“欧洲三十年战争已进入关键阶段,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战死,法国正式参战。整个欧罗巴,快要打成一锅粥了。”
朱慈烺眼睛一亮:“这是……机遇?”
“是危机,也是机遇。”朱由检道,“欧洲大乱,无力东顾,这正是我们经略印度洋的最佳窗口期。但反过来,战乱也可能导致贸易中断,欧洲市场萎缩。你的战略,需要把这个变数加进去。”
他拿起朱笔,在朱慈烺的文稿上添了几行字:
“趁欧乱,速取印度洋要津。”
“备预案,以防商路中断。”
“练精兵,但求不战而屈人。”
朱慈烺看着那苍劲有力的朱批,深深一躬:“儿臣明白了。”
“明日廷议,你将这些想法整理成奏疏,当朝陈述。”朱由检坐回龙椅,语气郑重,“会有人反对——保守派会说劳师远征,海军派会想先打吕宋,户部会哭诉没钱。你要有准备。”
“儿臣不怕。”朱慈烺挺直腰板。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朱由检看着他,“是要让他们心服口服。治国不是格物算学,一个公式就能解出答案。你要考虑各方利益,平衡各种声音,最后找出那条最多人能走、也最该走的路。”
窗外传来暮鼓声,深沉悠远。
朱慈烺收起文稿,行礼告退。走到门口时,他听见父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烺儿。”
“儿臣在。”
“记住今天。这是你第一次提出完整的国家战略。”朱由检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感慨,“将来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有一天,你不再需要问‘父皇以为如何’,而是能说‘朕意已决’。”
朱慈烺转身,看见烛光中的父亲,两鬓已经染霜。
他深深一揖,退出暖阁。
长廊里,晚风穿过,带来北海荷塘的清香。朱慈烺抬头望向西方天际,最后一抹晚霞正在消逝,而最亮的几颗星已经出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印度洋……波斯湾……奥斯曼……
那条蜿蜒万里的航线,在他心中已经清晰如画。
他知道,明天朝堂上必有一场激烈的辩论。但他更知道,这条路必须走。
不仅为大明,为这个时代。
更为那些在吕宋被欺凌的华人,为那些在非洲被贩卖的奴隶,为所有在黑暗中等待光明的人。
文明之光,当照遍四海。
而他,愿意做那个执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