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寅时。
窗外天色还是浓黑,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云疏倏然睁眼,身体先于意识清醒——这是军营十多日养成的本能。
他轻轻挪开林清晏环着他的手臂,起身穿衣。动作极轻,可林清晏还是醒了。
“要走了?”
“嗯,得赶在点卯前回去。”云疏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你再睡会儿。”
林清晏却坐起身,执意要送他到后院墙边。晨风寒冽,他给云疏系好披风,又将一包还温热的馒头塞进他怀里:“路上吃。”
云疏翻身上墙,回头看了林清晏一眼。晨雾朦胧中,那人披着外衣站在檐下,眼中满是不舍。
“休沐日我再来。”云疏低声道,旋即翻身落下,消失在墙外。
马蹄声疾,渐行渐远。
林清晏立在原地,直至马蹄声彻底消失,才缓缓走回房中。
床榻犹温,被褥间还残留着云疏的气息。他躺回床上,抱着云疏枕过的枕头,闭上眼睛。
而此刻官道上,云疏策马疾驰。
寒风扑面,他却觉得浑身温暖——那人指尖的触感、唇上的温度、怀抱的力度,都还鲜明地留在身上。
他单手控缰,另一手探入怀中,摸到那温热的馒头,唇角不自觉扬起。
回到大营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云疏在营门外下马,整了整衣甲,将披风收起,脸上所有柔软温存都已褪去,又恢复成那副冷峻模样。
他走进校场,正好赶上点卯。
王校尉看见他,眼中闪过诧异——这人竟真的一夜往返,准时归营。
“丙字队副队正萧臻,归队!”
“是!”
声音清朗冷冽,如出鞘之剑。
晨光渐亮,新一天的操练即将开始。
云疏站在队列前,身姿笔挺,目光锐利,又成了那头令同袍敬畏、令对手胆寒的狼。
只有他知道,胸腔里揣着一团偷来的暖,够他撑到下一个休沐日。
而宛平县衙后院里,林清晏起身洗漱,换上官服,准备上职。
他抚平袖口褶皱时,指尖触到一处细微的凸起——是昨夜云疏情动时咬下的齿痕,藏在袖内,无人可见。
他微微一笑,整冠束带,推门而出。
朝阳升起,照亮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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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过后,京郊的清晨已能呵出白气。
大营校场上,新兵期满考核正在进行。云疏立于点将台侧,一身制式皮甲,腰佩长剑,神色冷峻如常。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优秀的士兵崭露头角,也足够让“萧臻”这个名字在营中成为某种象征。
“丙字营,列阵!”主考将官高喝。
三十人方阵齐步而出,步伐整齐划一,尘土飞扬中自有一股锐气。
云疏站在阵前,手中令旗挥动,阵型瞬息变化——从一字长蛇转为三才阵,再变鱼鳞阵,最后合围成圆。每个变阵都在三息内完成,无一人出错。
点将台上,那位曾关注过云疏的披甲将军微微颔首。
身旁副将低声道:“将军,此子确实是可造之材。新兵期三月,他只用两月便将丙字营带成全营前列,前日剿匪演练,他带二十人端了‘匪巢’,己方无一人‘伤亡’。”
“剿匪演练”是京营特有的考核,模拟真实剿匪场景,虽用木刀木枪,但对抗激烈,常有士兵受伤。
云疏那日的表现已传遍大营——他不仅指挥得当,更亲自突入“匪首”所在,三招制敌。
“萧家的血脉,果然不凡。”将军抚须沉吟,“不过他有意隐瞒身份,从最底层做起,这份心性更难得。”
校场上,考核已近尾声。
云疏收旗立正,身后三十人同时收势,寂静无声,阳光照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汗水沿着下颌滑落,他却连呼吸都未见紊乱。
“丙字营,优等!”主考官高声宣布。
台下一阵低低的骚动。
新兵期获优等者,可直接授予正九品仁勇校尉,领百人队,这在京营中虽不算高衔,但对一个新兵而言,已是破格提拔。
云疏抱拳行礼,神色平静,仿佛这荣誉不过寻常。
当日下午,任命文书便送到了营房。
云疏接过那纸盖着兵部大印的文书,指尖在“仁勇校尉萧臻”几个字上轻轻摩挲。
王校尉大力拍他的肩,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小子!老子就知道你行!往后带百人队,可要给咱们营争气!”
“是。”云疏应道,眼中却闪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亮光。
他终于……有资格休沐自由出入了。
而此时的宛平县衙,也正是一派繁忙景象。
秋收已毕,粮税征收正在紧要关头,林清晏这三个月来,几乎将全县十三个乡都走了个遍。
他改革了征粮旧制,杜绝层层加码;整顿了县衙吏治,撤换两名贪墨的胥吏;更在城西建起一座义仓,储粮备荒。
此刻,县衙二堂内,几位乡老正与林清晏商议冬赈事宜。
“大人,城东刘寡妇家房屋坍塌,一家五口无处安身……”里正禀报。
“从义仓拨粮十石,县衙出银五两,助其修葺房屋。”林清晏提笔记录,“周县丞,此事你亲自督办,三日内我要见到新屋动工。”
“是。”周县丞躬身应道。
又议了几桩民生琐事,乡老们才满意离去。周县丞看着林清晏眼下淡淡的青影,忍不住劝道:“大人,您已经三日未好好休息了,今日早些歇息吧。”
林清晏揉揉眉心,笑道:“无妨,还剩些文书……”
话音未落,衙役匆匆来报:“大人,门外萧大人求见。”
林清晏手中的笔一顿,怔了一瞬,随即起身,竟连外袍都忘了披,疾步向衙门外走去。
阳光正好,县衙门前石狮旁,云疏一身崭新校尉服,牵着马立在阶下。
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似乎又精壮了些,肤色被军营的风霜染深,轮廓愈发硬朗。
可当看见林清晏出来时,那双总是冷冽的眼睛瞬间柔和下来,唇角扬起一抹极淡却真切的笑意。
“阿清。”
林清晏快步走下台阶,在离他三步处停下,目光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才轻声道:“怎么突然来了?”
云疏从怀中取出任命文书,递给他:“新兵期满,升了校尉。”
顿了顿,补充道,“往后休沐,可以常来看你。”
林清晏接过文书,指尖在“仁勇校尉”四字上轻轻抚过,眼中泛起骄傲的水光:“我就知道你能行。”
林清晏将文书递还给他,“先进来,外头风大。”
两人并肩走进县衙。
周县丞与衙役们远远看着,交换着会意的眼神——这三个月,那位萧公子每月休沐必来,有时只待两个时辰便要赶回军营,风雨无阻。
而他们大人,每逢那日,眼底的笑意都会深几分。
后衙小院里,那棵老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云疏将马拴好,转身便见林清晏已端了热茶出来。
“坐。”林清晏将茶盏推到他面前,“路上可累?”
“不累。”云疏解下佩剑放在石桌上,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我接你回京。”
林清晏一愣:“回京?”
“公主大婚,就在后日。”云疏道,“卫瑾前日派人送信到军营,邀我们赴宴。”
林清晏这才恍然——这三个月忙得昏天暗地,竟将此事忘了。
他失笑摇头:“是该回去。玉宁与瑾兄的婚事,我们怎能缺席。”
顿了顿,看向云疏,“其实我自己就能回,你没必要特意跑这一趟来接我,多累。”
云疏却摇头,认真道:“我高兴。”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林清晏心头一暖。他伸手握住云疏的手,掌心相贴,感受到他指腹新生的薄茧——那是日日练枪磨出的。
“新兵训练结束了,”云疏反握住他的手,力道轻柔,“以后我就能经常来宛平看你了。”
林清晏望着他,忽然想起每次分别时,这人都是这样握着他的手,说“等我休沐”。
那时以为是一句安慰,如今才知,他是真的将每个休沐日都攥在手心,风雨无阻地奔赴。
“好。”林清晏眼中笑意深深,“以后常来。”
午后,林清晏将公务交代给周县丞,简单收拾了行装。
云疏已备好马车——不是县衙那辆青布小车,而是他从军营借来的双骑马车,宽敞稳当。
“上车。”云疏掀开车帘,伸手扶他。
林清晏搭着他的手登上马车,却发现车内铺了厚厚的软垫,角落还放着个小暖炉,炉上温着一壶茶。
这般细致,定是云疏提前准备的。
马车缓缓驶出宛平县城。秋阳透过车窗洒进来,暖洋洋的。云疏让林清晏靠着自己,低声道:“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林清晏确实累了,这三个月殚精竭虑,此刻靠在熟悉的肩头,倦意如潮水涌来。
他闭上眼,鼻尖萦绕着云疏身上淡淡的皂角与皮革气息——
那是军营的味道,却让他无比安心。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云疏轻轻调整了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又扯过一旁的薄毯盖在他身上。
马车颠簸,林清晏却睡得很沉。
云疏垂眸看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指尖极轻地拂过他眼下的淡青。
三个月里,这人清减了不少,定是政务繁忙,又不肯好好休息。
他想起军营中那些关于“宛平知县”的传闻——
有老兵说,这位林大人年纪虽轻,却是个真为民做事的,前日还亲自下田帮老农收稻;有商贩说,宛平县如今衙风清明,去办事再不用偷偷塞钱……
他的阿清,在哪里都能发光。
云疏唇角微扬,将人又搂紧了些。